巫咸国。
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座由无数巨石、古木和奇异兽骨垒砌而成的庞大聚落。
建筑粗犷，线条硬朗，弥漫着一种自洪荒岁月流淌而来的古老与蛮荒气息。
街道上行走的，多是身形魁梧、图腾遍体的巫人，气息或灼热如火，或厚重如山，或诡谲如影。
亦不乏化形不全、保留着部分本体特征的妖族，以及少数气息晦涩、遮掩容貌的人族修士。
在这里，力量是唯一的通行证。
孙梧空一行人走在以整块青石铺就的街道上，虽经连番苦战略显风尘，但那股历经血火淬炼的煞气与隐隐联成一体的气势，依旧让周遭行人下意识地避让几分。
尤其刑天那近乎一丈的恐怖身高，以及通臂猿猴那双看谁都像看蝼蚁的淡漠金眸，更是最好的清道夫。
“百晓阁就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白晶晶低声说道，她的赤尻马猴本能让她对周围潜在的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不过，我感觉那里……气息很杂，也很深。”
“无妨。”孙梧空目光平静，体内金丹缓缓旋转，建木的生机与祝融的暴烈在混沌小世界的调和下达成微妙的平衡，“是龙潭还是虎穴，闯一闯便知。”
他微微侧头，看向被妙善以柔和佛光护持，由刑天小心翼翼背负着的苏璎。
少女依旧昏迷，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然而，孙梧空却能隐约感觉到，在那看似脆弱的身躯内，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本源的力量正在缓慢复苏，如同冬眠的种子，等待着惊蛰的春雷。
这感觉，让他心安，也让他心紧。
心安于她的存在本身，心紧于这份存在引来的无尽觊觎。
众人穿过熙攘的街道，越往西走，建筑越发稀疏古朴，行人亦渐少。
最终，他们在一株半枯半荣、巨大无比的歪脖子古树下，找到了一座低矮的石屋。
石屋毫无牌匾，门楣上只随意地刻着一个模糊的、类似眼睛的图案，布满苔藓，仿佛已被岁月遗忘。
若非黑齿部族长再三确认，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间废弃的陋室。
“就是这里了。”白晶晶确认道，她的灵觉指向这石屋深处，那如同漩涡般吞噬着一切感知的黑暗。
孙梧空上前，手刚触碰到那扇看似腐朽的木门。
“吱呀——”
门却自动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幽深漆黑的石阶。
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奇异香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一个慵懒中带着几分沙哑媚意的女声，从地底深处悠悠传来，“既然来了，就下来喝杯粗茶吧。”
孙梧空眼神微凝，与白晶晶、妙善交换了一个眼色，率先迈步而入。
刑天背着苏璎，与通臂猿猴等人紧随其后。
石阶盘旋向下，深不见底。
两旁石壁上，隔很远才镶嵌着一颗散发着惨淡绿光的萤石，勉强照亮脚下，更添几分阴森诡秘。
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一间宽敞得不像话的地下洞窟呈现眼前。
洞顶垂落着无数钟乳石，闪烁着各色微光，取代了灯火。
四周是直达顶壁的巨大书架，上面堆满了竹简、玉简、兽皮卷，甚至还有一些闪烁着灵光的奇异骨骼。
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更加浓郁，还夹杂着无数细微的、窃窃私语般的精神波动。
这里，便是百晓阁。
洞窟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阴沉木雕成的桌案。
桌案后，一名身着繁复华丽黑色宫装，云鬓微松，斜插着一支凤凰衔珠金步摇的女子，正慵懒地倚在一个软枕上。
她手执一杆青玉烟枪，吞云吐雾间，面容在氤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只能看清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间一切秘密。
她便是百晓阁的老板娘，巫咸国暗市中，无人知其真名，只尊称其为“百晓娘子”。
“哟，生面孔。”百晓娘子抬起眼帘，目光在孙梧空等人身上一一扫过，在昏迷的苏璎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又在刑天和通臂猿猴身上流转片刻，最后重新落回孙梧空脸上，红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还是个……了不得的‘变数’。”
孙梧空心下一凛。
这女人，好毒的眼力！
他不动声色，拱手道：“老板娘慧眼。我等前来，是想求一份机缘。”
“来我这里的，谁不是求机缘？”百晓娘子轻轻吐出一个烟圈，烟圈在空中幻化成一只玄鸟，翩然飞舞，又倏然散去，“规矩，懂吗？”
“略知一二。”孙梧空点头，“以物易物，或以消息换消息。”
“说说看，你们想要什么？”百晓娘子好整以暇地呷了口茶。
“两样东西。”孙梧空伸出两根手指，“其一，今晚子时暗市的引荐信物。其二，关于‘六耳猕猴’的最新确切消息，以及……一块‘太白精金’碎片的下落。”
百晓娘子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放下烟枪，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孙梧空：“六耳猕猴……太白精金……小子，你胃口不小，惹麻烦的本事更大。这两样东西，可都烫手的很。”
“烫不烫手，拿了才知道。”孙梧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有意思。”百晓娘子轻笑一声，“暗市的引荐信物，好说。看在你们能走到这里的份上，一枚上品灵石，或者等价的灵材、消息，皆可。”
她话锋一转：“但后面两样……价格，可就不一样了。”
“老板娘开价便是。”
百晓娘子目光再次掠过苏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六耳猕猴的行踪，飘忽不定，最近一次可靠消息，是在北俱芦洲的‘万妖谷’附近出现，似乎与那里的某件异宝有关。此消息，需一件蕴含先天之气的灵物交换。”
“至于太白精金碎片……”她拖长了语调，“巧了，今晚的暗市中，就有一块会出现。持有者，是‘九黎部’的人。他们点名要用它交换能滋养战魂、提升煞气的宝物。这个消息，附赠。”
先天之气？
孙梧空眉头微皱。他身上的建木本源、祝融真火本源都蕴含先天之气，但绝不可能拿来交换。
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妙善上前一步，掌中托出一物。
那是一颗鸽卵大小、纯净无瑕的乳白色珠子，散发着温和而磅礴的生机，隐隐有禅唱之音环绕。
“此乃‘菩提心’，乃我……师门重宝，蕴一丝先天慈悲道韵，不知可否？”妙善声音清冷。
百晓娘子眼睛一亮，接过那颗珠子，仔细感应片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佛门至宝，先天慈悲……够了，甚至绰绰有余。”
她小心翼翼收起菩提心，随即从桌案下取出两样东西。
一枚是漆黑如墨、触手冰凉的骨牌，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鬼头图案。
另一枚，则是一枚闪烁着微弱银光的玉简。
“骨牌是信物，凭它可入子时鬼市。玉简里是六耳猕猴的详细情报和暗市的一些注意事项。”百晓娘子将两样东西推过来，“交易达成。”
孙梧空收起骨牌和玉简，正要道谢离开。
百晓娘子却忽然又道：“看在这位佛门仙子如此大方的份上，附赠你们一个消息。”
她吸了一口烟，缓缓道：“你们进城时，就被盯上了。玄冥部的人，还有几个身上带着天庭‘味道’的杂鱼，都在外面等着呢。九黎部的人，对你们……尤其是对那个昏迷的小姑娘，兴趣更大。”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苏璎一眼：“‘源初’的气息，哪怕只是一丝，在这十万大山，也如同黑夜里的明灯啊。”
孙梧空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果然还是来了！
“多谢老板娘提醒。”他沉声道。
“不客气。”百晓娘子重新慵懒地靠回软枕，挥了挥烟枪，“能不能活着走到子时，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慢走，不送。”
离开百晓阁，重新回到那株歪脖子古树下。
夕阳的余晖已将天际染成一片血色，映照着巫咸国粗犷的建筑，平添几分肃杀。
街道上看似平静，但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力，却陡然增加了数倍。
无数道或明或暗、充满贪婪与恶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投射而来，牢牢锁定在他们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刑天背上的苏璎身上。
白晶晶面色凝重，低声道：“梧空，我们被包围了。玄冥部的寒气，九黎部的战意，还有几股隐藏极深、令人作呕的魔气……他们都在等，等我们离开巫咸国核心区域，或者等一个合适的动手时机。”
妙善双手合十，周身泛起淡淡的金色佛光，形成一道护罩，将众人笼罩其中，抵御着那无形的压力与窥探。
刑天冷哼一声，巨斧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狂暴的战意冲天而起，毫不示弱地向四周压迫回去。
通臂猿猴扭了扭脖子，眼中金芒闪烁，力之法则在体内奔腾，发出低沉的轰鸣。
孙梧空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金丹的跃动，以及混沌小世界中，乙木之生机与离火之暴烈交织的力量。
他握紧了手中的烧火棍，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清明。
“既然躲不掉……”
他抬眼，望向那轮渐渐沉入远山的血色残阳，嘴角勾起一抹桀骜而冰冷的弧度。
“那便杀出去！”
夜色，如期而至。
巫咸国的夜晚，远比白日更喧闹，也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