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市市长办公室。
午后,阳光正好。
这是一个难得的、没有会议的下午。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红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矩形。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高级墨锭的清香。
杜铭并未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他站在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案前。
这张书案,是他特意找人定做的,仿的是大明内阁大学士的“公案”。
案上铺开了一张上好的徽州宣纸。
他左手虚按,右手持笔。
那是一支上好的湖州狼毫,笔杆温润,手感沉重。
他正在练字。
狼毫在歙砚中饱蘸墨汁,墨色纯黑,光亮如漆。
笔尖在宣纸上游走。
顿、挫、提、按。
写的是“激浊扬清”四个大字。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却又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蕴含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法度和森严。
这既是练字,也是养气。
更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心力。
这是独属于大明内阁大学士,嘉靖朝的“官场不倒翁”,赵贞吉的“修行”。
他那颗古老的灵魂,早已看惯了朝堂倾轧、党同伐异。
什么“马屁诗”风暴,在他看来,不过是“严党”与“清流”之争的现代拙劣翻版。
严嵩的干儿子们,为了阿谀奉承,写出的“青词”比侯平的打油诗要华丽千百倍。
那些“清流”,自诩“激浊扬清”,最终也不过是另一场党同伐异的开始。
他能用一个“阳谋”,借“舆论”这把现代的“刀”,掀翻侯平。
他就自然料到了,“皇帝”沙立春,必然会发起的疯狂反扑。
“天子”受辱,必降雷霆。
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他在嘉靖朝,见过太多比这凶险百倍的场面。
他曾亲眼目睹,只因一句话说错,昨日还同朝议事的同僚,隔日就被锦衣卫拖出午门,杖毙当场。
血,染红了白玉阶。
那种,混杂着龙涎香和血腥气的恐怖,才是真正的“皇威”。
沙立春的“黑金帝国”,就是这个时代的海东“皇权”。
杜铭知道,他这一刀,捅得太狠,太准。
沙立春的反击,也必将是致命的。
他只是没想到,沙立春派来的“反扑先锋”,会如此的……愚蠢。
他正在写“清”字的最后一捺。
笔锋蓄力,即将收尾。
“砰——!”
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粗暴地踹开!
门锁发出了凄惨的“哐当”声,猛地撞在墙上。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为之一震。
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仿佛都受惊了。
杜铭持笔的手,稳如磐石。
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闯进来的,正是省反贪局局长,侯亮。
他那张因为弟弟侯平倒台、而显得有些憔憔悴和阴沉的脸,此刻却因一种病态的亢奋而涨红。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复仇和“好大喜功”的火焰。
他身后,紧跟着四名神情肃穆、穿着深色西装的省反贪局工作人员。
其中两人,手里提着公文包,神色不善。
另外两人,一人举着专业的摄像机,一人举着录音杆。
红色的录制灯,瞬间亮起。
镜头,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死死对准了书案后的杜铭。
这阵仗,不是“谈话”,不是“了解情况”。
这是“抓捕”。
是政治上的“公开处刑”!
“杜铭同志!”
侯亮抢在所有人前面,发出了一声蓄谋已久的断喝。
他几乎是冲到了杜铭的书案前。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在摄像机前,在所有人面前,展现出他,省反贪局局长的“赫赫威严”!
他要一举,将这个害他家族蒙羞的“罪魁祸首”,彻底击溃!
他扬起手,将一份文件,重重地拍在杜铭的宣纸上。
“砰!”
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拍,用力极猛。
砚台里的墨汁,都被震得飞溅出来。
黑色的墨点,洒在了那张即将完成的“激浊扬清”上。
将那个“清”字,彻底污了。
“我们是省纪委专案组!”
侯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他几乎是在“咆哮”。
“我,侯亮!奉省纪委田福钊书记命令!”
“正式对你,就‘丰昌纺织厂’事件中,涉嫌严重滥用职权、政治勒索等问题,进行立案调查!”
他特意加重了“政治勒索”四个字。
这是田书记亲口定下的“罪名”!
是能一击致命的“重罪”!
他身后的摄像机,红灯闪烁。
侯亮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这是他侯亮,人生中最渴望的时刻!
他弟弟侯平那个蠢货,愚不可及,给家族带来了奇耻大辱。
而他,侯亮,今天,就要在这里,亲手抓捕一个“正厅级”的市长!
他要用这个“天大的功劳”,洗刷他弟弟的耻辱!
他要向沙书记证明!
他侯亮,不是“草包”!他侯亮,才是沙书记最锋利、最忠诚的“刀”!
只要办成了这件“铁案”,沙书记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这就是他侯亮“好大喜功”的翻身仗!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今晚,在纪委的审讯室里,他要如何“炮制”杜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
面对侯亮那张,因为兴奋而扭曲的脸。
面对那颗,近在咫尺的、冰冷的摄像机镜头。
杜铭的眼皮,甚至都没有抬一下。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手中的狼毫,稳如泰山。
那飞溅的墨点,污了纸,却没有污了他的手。
他只是平静地,在那张已经被“污染”的宣纸上,写完了“清”字的最后一个“捺”。
那一捺,起笔,顿挫。
而后,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划破纸面。
力透纸背,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仿佛,要把纸上所有的“污浊”,都斩尽杀绝。
写完,他缓缓放下笔。
将狼毫整齐地搁在笔架上。
然后,拿起一块干净的白毛巾,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地,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墨点。
他的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礼序”。
仿佛眼前这群如狼似虎的纪委干部,不过是闯入他“内阁值房”的几只……聒噪的苍蝇。
在赵贞吉的宦海生涯中,他见过比这凶险百倍的场面。
他曾在大朝会上,当着嘉靖皇帝的面,与严嵩的党羽,辩论国策。
他曾在深夜的值房里,独自面对过,东厂提督那张,涂满白粉、不男不女的笑脸。
他曾在锦衣卫的诏狱外,听过同僚在里面,发出的凄厉惨嚎。
那些,才是真正的地狱。
那些,是混杂着龙涎香、血腥气和阴谋诡计的,无声的“修罗场”。
眼前的侯亮?
一个靠着裙带关系和阿谀奉承,才爬上来的“草包”。
一个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把“好大喜功”四个字,写在脸上的“弄臣”。
一个以为声音大,就占理的“蠢货”。
在杜铭这位大明阁老眼中,此人连当年给严嵩提鞋的“严世蕃”,都远远不如。
甚至连当他赵贞吉“门下走狗”的资格,都不配。
“侯局长。”
杜铭终于开口了。
他擦完了手,将毛巾整齐叠好。
他的声音,平静,且冰冷。
没有一丝波澜。
“你这么大动静干什么。”
侯亮一愣。
他那张涨红的脸,瞬间凝固了。
他预想了杜铭的震惊。
预想了杜铭的愤怒。
预想了杜铭的慌乱辩解。
甚至,预想了杜铭的色厉内荏。
他唯独没料到,是这句话。
“你……你说什么?!”
侯亮的大脑,宕机了半秒钟。
随即,一股被“无视”的、更大的愤怒,冲垮了他的理智。
“杜铭!你看清你的身份!”
“你现在是‘被调查对象’!你……”
“我的身份,是东州市市长。是国家的干部。”
杜铭打断了他。
他终于抬起眼。
那双深邃得,仿佛蕴藏着百年风霜的眸子,第一次,平静地、直视着侯亮。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近乎怜悯的“审视”。
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倒是你,侯局长。你,是什么身份?”
杜铭的声音,依旧平稳。
“你刚才说,你是奉田福钊书记的命令,来查我?”
“你,一个‘反贪局’局长。跑来查我的‘滥用职权’案?”
杜铭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怜悯的讥讽。
“侯亮,你连《监察法》都没读过吗?”
“《监察法》第三条,监察委员会依照本法和有关法律规定,履行‘监督、调查、处置’三项职权。”
“而你,侯亮,你所在的‘反贪局’,是检察院系统下,负责侦查‘贪污贿赂’犯罪的机构。在监察体制改革后,你的职能,早已被整合、划转。”
“就算在省纪委监委内部,‘滥用职权’,也归‘纪检监察室’管辖。”
“你一个反贪局长,跑到这里来,查‘滥用职权’?”
“你这是在‘越权办案’。”
“我……我这是联合办案!”
侯亮被戳到了痛处。
他当然不懂这些!
他只知道,他是“官”,他是来“抓人”的!
他脸涨得更红,色厉内荏地吼道:“田书记授权给我……”
“授权?”
杜铭笑了。
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
大明朝的“部院之争”,六部之间的“职权”划分,内阁与“司礼监”的“票拟”与“批红”之争……
玩的就是“程序”和“名分”!
这是文官集团,对抗“皇权”和“阉党”的,唯一武器!
赵贞吉是玩这个的祖宗!
“田书记的‘书面授权令’呢?”
杜铭缓缓伸出手,摊在侯亮面前。
“专案组的‘成立批文’呢?”
“省纪委常委会的‘会议纪要’和‘立案决议’呢?”
“按照规定,对‘正厅级’干部立案,向省委常委会的‘备案决议’呢?”
“中纪委的‘备案回执’呢?”
杜铭的语速不快。
但每说一份文件,侯亮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侯亮,一个‘反贪局长’。”
“带着四个人,两台机器。”
“没有‘立案决议’,没有‘授权文书’。”
“就敢闯进一个‘市长’的办公室,宣布‘立案调查’?”
杜铭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不再是平稳的叙述。
那是一种,积蓄已久的,来自“内阁首辅”的,雷霆般的“申斥”!
“谁给你的权力?!”
“轰!”
侯亮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山崩海啸般的气势,震得倒退了半步。
他……他当然没有那些东西!
他什么都没有!
田福钊只是让他来“打头阵”,来“敲山震虎”,来“固定证据”!
是沙书记的“口谕”!
在海东,沙书记的“口谕”,就是“圣旨”!
这个杜铭,他……他竟然敢要“批文”?!
他怎么敢?!
“你……你少在这里跟我抠字眼!”
侯亮终于,从那股可怕的气势中,找回了一丝声音。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杜铭!我警告你!这是在‘对抗组织审查’!”
“罪加一等!”
“我今天,就是来带你走的!你敢反抗?!”
他以为,只要够“横”,只要搬出“组织”这座大山,就能吓住这个“书生”。
“带我走?”
杜铭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绕过了那张,被墨点污染了的书案。
一步一步,逼近侯亮。
他的身高,本就比侯亮高出半个头。
此刻,他每走一步。
侯亮就感觉,一座无形的大山,正朝自己倾轧而来。
杜铭的气势,在这一刻,完全变了。
不再是那个温和的、儒雅的市长。
而是一个,真正执掌过帝国权柄的,冷酷的“阁老”。
一个在大明朝的血雨腥风中,真正“杀”出来的一品大员!
“侯局长,你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
杜铭的声音很轻。
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字字诛心。
他停在了侯亮面前。
两人的距离,不到半米。
杜铭可以清晰地看到,侯亮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你弟弟,侯平。因为一首‘马屁诗’,一个愚蠢到极点的‘个人崇拜’丑闻,刚刚被停职。”
“你们侯家,现在是全中国的‘笑柄’。”
“你作为他的亲哥哥。作为海东省的高级干部。”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不主动‘避嫌’,不夹起尾巴做人,不深刻反思,不主动向组织‘请罪’。”
“反而第一个跳了出来?”
杜铭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
一层一层,剖开了侯亮那点可怜的、浅薄的心思。
“你是在‘好大喜功’啊。”
“你!”侯亮如遭雷击!
“你想办一件‘大案’,一件‘铁案’。”
杜铭无视了他的惊恐,继续“诊断”。
“你想把我这个‘马屁诗’的‘始作——...
...——作俑者’,给抓起来。”
“你好拿这份‘功劳’,去向你的主子,沙立春,邀功请赏。”
“好弥补你弟弟,那个‘蠢货’,给你家,带来的‘政治负资产’。”
“我说的对吗?”
侯亮感觉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是赤裸的!
是透明的!
他所有的,卑微的、急功近利的、甚至有些龌龊的想法。
全被对方,当着他下属的面,扒得干干净净!
这比打他一顿,更让他难堪!
“你……你血口喷人!”
“你……你这是污蔑!”
他疯狂地摆手,声音都变了调。
摄像机的镜头,此刻是如此的刺眼。
他感觉,那不是在拍杜铭。
那是在拍他,侯亮的“丑态”!
“污蔑?”
杜铭的声音,再次转冷。
“我再问你。”
“你一个反贪局长。程序不当,越权办案。”
“你在家族丑闻缠身之际,急于‘立功’,公然‘选择性执法’。”
“你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你是不是在利用‘党纪’这把刀,为你弟弟的愚蠢,报复我这个‘举报人’?!”
“你是不是在‘滥用职权’?!”
“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
侯亮彻底崩溃了。
他本来是来“审问”别人的。
怎么,反倒成了自己被“审问”?
而且,杜铭的每一个指控,都比他那个“滥用职权”的罪名,更重!
更要命!
“公报私仇”、“选择性执法”……
这些词,任何一个,都足以断送他的政治生命!
“没有?!”
杜铭的眼中,闪过一丝,大明阁老对“阉党”的,极致鄙夷。
“你带着人,开着摄像机,没有批文,没有手续,就敢闯我办公室。”
“你不是‘草包’,是什么?”
“你不是‘好大喜功’,是什么?”
“你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
“滚。”
杜铭只说了一个字。
一个不容置疑的字。
一个从“内阁首辅”口中,吐出的,对“无能下属”的,最终判决。
“你……你敢让我滚?!”
侯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
“我是省纪委的!我代表的是组织!”
“滚出去。”
杜铭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
“回去,告诉田福钊。”
“第一,把‘程序’走全了。省委常委会的决议,省纪委的‘立案批文’,中纪委的‘备案回执’。少一样,都别来见我。”
“第二,要‘谈话’,可以。让他自己来。”
“让他派一个,真正懂《监察法》的人来。”
“而不是派你这种,”
杜铭的目光,落在了侯亮那张,已经气到发紫的脸上。
“连自己家族丑闻都处理不明白的……‘草包’。”
“来我这里,自取其辱!”
侯亮,体无完肤。
他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滥用职权”、“公报私仇”、“好大喜功”、“草包”。
这四顶大帽子,被杜铭,言辞凿凿,逻辑严密地,死死扣在了他的头上。
他想反驳。
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杜铭说的,全是真的!
他带来的那四名工作人员,此刻,全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那个举着摄像机的人,也识趣地关掉了录制灯。
他们,也是体制内的人。
他们看得分明。
他们的这位“侯局长”,今天,在这位“杜市长”面前。
在“法理”上。
在“情理”上。
在“气势”上。
输得一败涂地。
体无完肤。
再拍下去,就是“公开处刑”他们自己了。
“我们……我们走!”
侯亮,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他那张涨红的脸,此刻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他甚至忘了,把他刚才,重重拍在桌上的那份“立案调查通知书”拿走。
他带着他的人,狼狈不堪地,几乎是“逃”离了市长办公室。
来时,气势汹汹,如同一群恶狼。
走时,灰头土脸,如同几条丧家之犬。
杜铭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缓缓地,走回了自己的书案。
他拿起了那张,被侯亮拍在桌上、又被遗忘的“通知书”。
纸上,还沾着几滴,被溅出的墨点。
他看都没看上面的内容。
只是,平静地,用它,擦了擦书案上,那几滴“污浊”的墨点。
然后,随手,将它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纸篓。
这,就是赵贞吉,在大明朝,对付那些,前来“传旨”的,不带“圣旨”的太监的,标准做法。
你的“口谕”,连给我擦桌子,都嫌脏。
“田福钊……”
杜铭轻声自语。
他知道,这只是“前菜”。
“草包”被打发了。
那个真正的“酷吏”,那个沙立春真正的“刀把子”,马上,就要登场了。
真正的“恶战”。
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地从纸堆里,又抽出了一张全新的宣纸。
铺平。
重新研墨。
提笔。
这一次,他写的,是四个比“激浊扬清”,更冷、更硬的字。
“以正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