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酒馆的门，是被一股混合着硝烟、熔融金属、雨后焦土以及某种非尘世血腥气的风推开的。这股气息如此浓烈，以至于壁炉的火焰都为之摇曳、黯淡了一瞬。
来者踏入，身影在昏黄光线下逐渐清晰。他身着一种式样奇特的制服，料子坚韧，却布满磨损与灼痕，肩章处有被粗暴撕扯的痕迹。他的面容被风霜与重负刻满沟壑，眼神如同被掏空的矿井，深邃而了无生气。他的步伐缓慢而绝对稳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个时代的墓碑之上。
他无声地滑入吧台前的高脚凳，将一直紧握的右拳松开。一枚金属徽章落在木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那徽章造型狰狞，像是一枚穿透了层层叠叠、厚重鳞甲的弹头。
“给我……”他的声音嘶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能浇灭灵魂之火，或者……重新点燃它的东西。”
顾愔默然，取过一只陶杯，从身后的石井中舀出清澈微光的泉水，推至他面前。
石中剑发出近乎叹息的嗡鸣：“我嗅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还有……亿万亡魂的尘埃。”
男人——我们后来得知他叫凯斯——没有碰那杯水。他只是用布满疤痕和老茧的双手，紧紧包裹住陶杯，仿佛那是唯一能连接现实的锚点。他凝视着杯中荡漾的微光，开始了他的叙述，声音平缓得像在宣读一份阵亡者名单，却蕴含着足以压垮星辰的重量。
“在我们的世界，”凯斯开口，目光投向酒馆墙壁上某片虚无的阴影，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另一个宇宙的伤痕，“‘龙’，不是神话，不是比喻。它是一个物理事实，一个周期性的、如同冰川纪般无可抗拒的天灾。我们称它为‘终焉之噬·尼德霍格’。”
他详细描述了那条恶龙：其形如山峦，鳞甲黑沉，能反射并吞噬一切光芒；双目是永恒燃烧的复仇熔炉；吐息是足以融化城池的酸液与烈焰。王国最精锐的军团、最渊博的法师、最虔诚的祭司，在其面前皆如螳臂当车，转瞬化为灰烬。
“于是，妥协成了唯一的‘智慧’。”凯斯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冰冷的陈述，“恶龙向人类索要贡品：每天傍晚，必须将一万名随机挑选的男女押送到山脚下，供他吞噬。”
国王倾尽举国之力也无法对抗，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接受这恐怖的纳贡要求，喂养这永不知足的恶魔。
而人类向来擅长适应，渐渐地，人们开始将恶龙的暴政视为无法改变的现实，他们心知肚明，甚至坦然接受，每个人的生命终将在龙口中终结。这个世界还能是什么样子呢？王国开始教育孩子们，恶龙的存在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而身为人类的意义就在于最终..........被恶龙吞食。
正因为生命短暂，更要活出精彩。不仅如此，恶龙还通过控制人口增长，帮助了王国避免过度扩张。
想通这些后，人们便不再反抗恶龙了。
然而王国仍然在缓慢发展，与之相伴的是那条恶龙，它的体型变得如同栖息的群山般庞大，胃口也越来越惊人。每天征召和运送如此多人的繁杂事务，甚至比死亡本身和那条黑龙更让国王劳神。
国王不得不设立专门的登记处，记录即将被祭祀的人选，还派出征召队，搜捕指定的牺牲者，另有官员负责向遇难者家属发放抚恤金。还有安抚人员陪同这些必死之人，一路护送他们到恶龙巢穴，试图减轻他们的痛苦。
他描绘了王国如何将这场持续千年的噩梦，变成一套精密运转的系统：户籍登记处冰冷地勾选着下一个牺牲者的名字；身着统一制服的征召队穿梭于大街小巷；财政部核算并发放着抚恤金，数字精确到最后一个铜板；还有专门的“临终安抚员”，陪同那些注定死亡的人走完最后一程，用苍白的话语试图稀释最终的恐怖。
甚至出现了专门研究如何优化这套流程的“恶龙治理学”专家。
蒸汽机的发明催生出了一条直通龙巢的铁路，列车满载乘客驶入深山终点站，又空荡荡的返回。
一些龙学家仍在研究巨龙的行为，收集它的蜕鳞，粘液，以及夹杂着人骨碎片的粪便。
人们对这头猛兽了解的越多，就越发确信它不可战胜。
更可怕的是思想的驯化。“我们开始相信，这是宇宙的真理。”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深入骨髓的悲哀，“我们教育孩子，生命因短暂和被吞噬而崇高，这是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龙务管理学’成为显学，研究龙鳞脱落规律、分析其粘液成分、从其混杂人骨的粪便中推断‘神意’的‘龙学家’备受尊崇。我们甚至发展出完整的哲学体系，论证尼德霍格的存在‘优化’了人口结构，避免了资源枯竭……我们为自己铸造了一个无比精致、无比牢固的思想囚笼，并心安理得地住在里面。”
“或许是否极泰来，”凯斯继续道，“人类终究是充满好奇的物种，总会有人灵光一现，想出绝妙的主意，而旁人则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进，渐渐地，无数奇妙的工具和系统被发明出来，其中一些甚至让新想法的诞生变得更加容易。于是，那曾经在远古时代缓慢转动，几乎难以察觉的发明之轮开始加速了。人类创造了从前看来宛如魔法的奇迹：跨越遥远距离的即时通讯，翱翔天际的飞行机器，以及许多其他惊人的成就，少数龙学家提出，或许是时候发起新一轮的进攻了，其中一人甚至发明出了一种锋利到足以刺穿龙鳞的材料。”
事情并不简单，但如果能用这种材料打造一枚巨大的弹体，并以足够的力量和精准度发射出去，它或许真的能够击穿巨龙的装甲。
然而要实现这一切，将极其的艰难、昂贵且耗时。
龙学家们向所有原意倾听的人阐述了他们的计划，但大多数人人保持怀疑态度：他们从小就被灌输巨龙不可战胜的信念，认为它的索求是生活不可改变的事实。
然而，当新材料和“巨弹”的构想传开后，许多人开始动摇。
国王得知这些计划后，决定举行一场公开听证会，时间定在一年中最黑暗的最后一天，地点选在王宫最大的议事厅，会场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人。
“但将其变为现实，需要难以想象的资源、时间，以及……颠覆整个社会的勇气。”他描述了“弑神弹”计划的提出，以及在王宫议事厅那场决定命运的听证会。
“国王的顾问率先发言，告诫大家最好接受巨龙无法被击败的现实，“龙事务管理部”为许多人提供了生计，而屠龙将导致这些工作全部消失。
更何况王国在修建新铁路后，国库早已经捉襟见肘。
接着首席龙学家阐述装置的工作原理，以及如何量产所需的新型材料。按照申请的经费预算，可能需要十五到二十年完成。
如果增加投入，或许能缩短到十二年，但这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凯斯复述着当时的场景，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姑且假设。”
他说道。
“这个项目在技术上是可行的，虽然我对此深表怀疑...诸位似乎认为自己理应免于被吞噬的命运。这是何等的傲慢、自负与虚妄。生命短暂本是上天的恩赐，屠龙看似一劳永逸，实则贬损了我们的人性尊严，执着于消灭巨龙，只会让我们偏离生命真正的意义：从“追求美好生活”堕落为“苟且偷生”。吞噬是龙的天性，而我们的高贵恰恰在于坦然接受被吞噬的命运，巨龙不可或缺，巨龙的存在是合理的。”
会场鸦雀无声。
会场一片死寂，被绝望的“理性”所笼罩。
然后，一个孩子的声音，如同利刃划破凝固的油布。
“龙是坏的！”一个被母亲紧紧捂住嘴的孩子挣扎着喊出，“它吃掉了奶奶！我要奶奶回来！”
简单的、不容置疑的、源于生命本能的话语。
“就像第一块坠落的雪粒引发了雪崩，”凯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敬畏，“一个女人站起来：‘它杀了我的父母。’一个男人低吼：‘它夺走了我的妻子和女儿。’一个，又一个……压抑了千年的个人悲恸，汇聚成了淹没一切理性算计的洪流。那些冰冷的数字，在具体的、有面孔的、有名字的失去面前，土崩瓦解。”
国王凝视着那个孩子，良久，庄严宣告：“那么，让我们去终结这条恶龙。”
凯斯用近乎残酷的细节，描述了接下来的十二年。“弑神弹”计划如同一场全民战争。国库在燃烧，无数顶尖的头脑在殚精竭虑，工厂在日夜轰鸣。试射失败，材料瓶颈，可怕的事故夺走更多生命……希望与绝望反复拉锯。
“支撑我们的，不再是宏大的口号，而是那个孩子的话，是每一个站起来的受害者亲属的脸。”凯斯说，“我们不想，我们的孩子不想，再被当做食物。”
然而，命运在最辉煌的时刻，展现了其最残酷的讽刺。
翌日破晓，当十亿民众醒来时，他们都意识到，在那枚巨型屠龙导弹发射前，自己或挚爱都可能成为巨龙的饵食。曾经，积极支持屠龙事业的人寥寥无几，而今，这已经成为所有人最迫切的共同使命。
为巨弹项目筹集资金的大规模集会成功举行，民众强烈要求国王给予更多支持。
国王顺应民意，不仅推动通过了额外拨款法案，甚至变卖的自己的夏宫，并郑重宣布：我坚信，我们的王国应当立下这个目标，在本世纪最后一个十年结束前，让世界彻底摆脱古老的龙患。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科技攻坚战就此打响。
要打造出能够屠龙的武器，必须攻克上千个技术难关，而每个难关又需要经历数十个繁琐的试验和改进阶段。
试射的导弹不是中途坠毁，就是严重偏离目标。可怕的事故时有发生，但此刻人们心中已有了坚定的信念，研发工作仍在持续推进，尽管投入近乎无限，技术人员日夜奋战，国王设定的十年期限还是未能达成，这项任务实在是太过于艰巨。十年期满，巨龙依然盘踞巢穴，依然在吞噬生命。
不过胜利的曙光已在眼前。
一年后，第一枚原型导弹终于试射成功，最终的巨弹定于新年夜发射。
此时距离项目启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
“发射日定于新旧年交替的午夜。气象条件完美。”凯斯的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变得沉重，“按照既定流程，最后一班献祭列车，将在发射前五分钟，准时驶入龙穴范围。”
他停顿了，呼吸变得粗重，仿佛再次被那时刻的窒息感攫住。
那年的最后一天格外寒冷阴沉，但幸运的是天空万里无云，正式发射的绝佳时机。
夕阳西下时，技术人员们仍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调试和检查。
国王和顾问们在靠近发射台的观礼台上密切关注，更远处的围栏外，民众早已聚集，准备见证这历史学的时刻。
“一个年轻人，交通部的低级文员，在最终核查名单时，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他像疯了一样冲破层层守卫，满脸是血地扑到国王和我们这些核心决策者面前，跪地哀求，涕泪横流：‘停下列车！求求你们！停下那班列车！’”
凯斯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只要一道命令，或许就能救下那个人，救下那一车人。但是……”他的声音艰涩无比，“十二年的努力，亿万人的期望，王国最后的国力……都凝聚在那枚即将升空的巨弹上。任何一丝变量的改变——巨龙提前察觉，弹道微妙偏移——都可能让一切前功尽弃，让世界重归永恒的黑暗。”
他睁开眼，眼中是干涸的痛苦：“国王，看着我，看着其他顾问，他的眼神在挣扎，最终化为铁石般的决绝。他说：‘我……做不到。我不能冒险惊动那条恶龙。’”
“我亲眼看着那年轻人眼中的光熄灭了，像被吹灭的蜡烛。他瘫软在地，不再哭喊，只是无声地抽搐。”凯斯的声音低若耳语，“那一刻，我明白，我们即将戴上由最后牺牲者骸骨铸就的荆棘王冠。”
此时，豆大的雨点开始从乌云中亲写而下。
国王继续道：“我深感抱歉......如果我们能提前一天完成准备，你父亲就不必牺牲。”
他目光扫过人群，想到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失去的至亲。这个计划本该在多年前就启动，要是我们能早点从恐惧中觉醒，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葬身龙腹。
国王抬头望向倒计时钟：
五
四
三
二
一
零。
耀眼的火光照耀了整个发射台，导弹呼啸着划破长空，这一刻，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老人还是孩童，所有人的希望与恐惧都凝聚在那道刺破黑暗的白光之中。
“倒计时归零。巨弹拖着尾焰，如同逆行的流星，刺破天穹。”凯斯的描述变得简练，仿佛不愿过多回忆那辉煌的瞬间，“它精准地命中了尼德霍格的心脏。那头吞噬了无数世代、被视为不可战胜之象征的巨兽，在发出震裂云霄的哀嚎后，如山崩般倾覆、瓦解。”
“世界在欢呼。钟声响彻云霄，人们相拥而泣，‘自由’、‘新生’的呐喊如同海啸。
短短的一小时，世界天翻地覆，通往自由未来的大门重新开启，古老的恐惧被彻底粉碎，根深蒂固的宿命论被打破。
“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众人问到。
“我们已经走过了漫漫长路。”
国王说。
“但现在，我们又像初生的婴儿，未来在我们面前无限延伸，我们要努力创造一个比过去更美好的世界，因为我们终于有时间了，有时间把事情做对，有时间成长，有时间从错误中汲取教训。让王国的钟声为逝者鸣响至午夜，之后，我们将欢庆新生，开始建设崭新的世界，因为我们终于拥有时间了。”
“宣布旧时代结束，我们赢得了所有‘时间’，可以去创造无限可能的未来。”
凯斯终于抬起头，直视顾愔，他的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光芒，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
“但是，然后呢？”他问，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迷茫，“龙死了，恐惧消失了，凝聚我们的绝对目标也消失了。我们突然发现，‘如何活下去’这个问题，比‘如何不死’要复杂千万倍。”
他开始描述胜利后的图景：曾经并肩的伙伴，为了新世界的权力分配、资源划分、意识形态而激烈内斗；维系了千年社会结构的“外部威胁”消失，内部固有的矛盾与人性贪婪浮出水面；巨大的战争机器停止运转，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经济转型的阵痛与无数“龙务相关从业者”的失业……
“我们摆脱了被吞噬的宿命，却似乎陷入了自我消耗的漩涡。”凯斯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我们赢得了选择的权利，却迷失在无数选择的十字路口。那条龙……它甚至带走了一种可怕的‘稳定’和扭曲的‘意义’。现在，我们自由了，却也……空虚了。”
顾愔始终静默如磐石，直到凯斯将整个时代的重量倾泻完毕，直到酒馆内仿佛都弥漫着那个世界的尘埃与余烬。他提起水壶，水流注入凯斯面前那只几乎未动的陶杯，声音清越，像是在洗涤过往。
“你们的故事，非常完整。”顾愔开口，声音平稳，却蕴含着洞察万象的深邃，“你们战胜的，远不止一条盘踞山巅的巨兽。”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弑神弹徽章上，仿佛能看透其背后的一切。“你们撕裂的，是千年积威下凝固的思维坚冰，是将牺牲常态化的冷酷系统，是扼杀无数可能的、名为‘宿命’的枷锁。 你们用智慧、鲜血、乃至最后时刻的残酷抉择，为自己争得了书写历史的笔。”
他略微前倾，目光如古井，映出凯斯困惑的灵魂：“然而，斩断锁链之后，面对无垠的旷野，感到迷茫乃至恐惧，亦是常态。 界碑酒馆见证过太多文明的兴衰。有的世界在推翻神像后，陷入了更血腥的混乱；有的则能在废墟上，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光辉之城。”
顾愔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只盛放着黑色种子的水杯，水面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关键在于，”他缓缓道，每个字都敲打在凯斯的心上，“你们是否还记得，驱动这一切的那个最初、最纯粹的声音——那个孩子喊出‘龙是坏的’之时，那份对生命本身的珍视，对不公的天然反抗。屠龙需要凝聚一切的勇气，而建设新世界，则需要分散权力、包容异见、在漫长岁月中坚守初心的，另一种更复杂的勇气。”
“酒馆不提供蓝图，”顾愔最终说道，将陶杯再次推向凯斯，“只提供一片宁静，让旅人审视带来的故事，看清肩上的重担，以及……前路的微光。你们已证明了毁灭旧世界的伟力。现在，你们需要发现的，是创造新世界的……耐心与智慧。”
凯斯怔怔地听着，脸上的迷茫并未瞬间消散，但那片精神的荒原上，似乎有了一丝思考的风，开始吹动。他不再看向那枚代表着他毕生功业与内心刑具的徽章，而是深深注视着杯中那清澈、微光荡漾的泉水。
他缓缓举起陶杯，这一次，他没有牛饮，而是如同品味最珍贵的佳酿，小口啜饮。他品尝的不仅是泉水的清冽，更是顾愔话语中那份关于“之后”的、沉重而充满可能性的启示。
良久，他放下空杯，一枚蕴含着复杂历史光晕的“故事结晶”无声地出现在台面上。他站起身，没有道别，只是向顾愔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再次走向那扇连接万界的门。
他的背影依旧承载着一个时代的重量，但步伐中，似乎多了一丝确定——不是关于答案的确定，而是关于必须前行的确定。门在他身后合拢，将又一个世界的完整史诗，留在了界碑酒馆的记忆里。而下一个篇章，正等待着他和他的世界，亲手去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