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诞日的惊魂与那场焚尽帷幔、跌出焦尸的大火，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看似平静的后宫水面下激荡起汹涌的暗流。慈宁宫的威严被那场混乱灼伤了一道裂痕，而长乐宫的主人，则在帝王近乎蛮横的庇护下，安然退回她的宫苑，仿佛那场足以将她撕碎的滔天巨浪，不过是拂过花瓣的微风。
长乐宫内，紫藤花期已过，浓绿的藤蔓在廊下织成一片清凉的荫蔽。沈娇娇懒懒地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捻着一枚冰湃过的青梅，小口小口地啃着，酸涩的汁水让她微微蹙眉，却又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惬意。阳光透过藤蔓缝隙，在她水碧色的软烟罗宫装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彩蝶垂首侍立一旁，动作轻缓地打着扇，殿内只有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气和青梅核落在白玉碟中的轻响。
“娘娘，刘昭仪求见。”小太监细声细气的通禀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沈娇娇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刘昭仪？”她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绵软，“请进来吧。” 指尖随意地将啃了一半的青梅丢进碟中。
片刻，一阵环佩叮咚的细碎声响由远及近。刘昭仪一身娇嫩的鹅黄宫装，衬得人比花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朱漆描金托盘的小宫女，盘上盖着一方水红色锦帕。
“臣妾给宸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刘昭仪盈盈下拜，姿态恭谨，声音柔婉。
“起来吧。”沈娇娇依旧歪在榻上，只抬了抬手，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那个盖着锦帕的托盘上，“刘昭仪今儿怎么得空来本宫这儿了？”
刘昭仪起身，笑容愈发甜美：“前几日佛诞盛典，娘娘受了惊吓，臣妾一直惦记着。又听闻娘娘额角旧伤未愈，心中更是挂念。”她说着，示意身后的小宫女上前一步，自己则亲手揭开了托盘上的水红色锦帕。
锦帕下，露出一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细腻的定窑白瓷圆盒。盒盖严丝合缝，上面用极细的工笔描绘着一朵半开的粉荷，清雅别致。
“这是臣妾娘家兄长，前些日子特意从江南‘玉肌坊’重金求来的独门秘方，‘玉雪芙蓉膏’。”刘昭仪小心翼翼地捧起瓷盒，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声音带着一丝献宝般的雀跃，“据坊主说，此膏采撷了七七四十九种名贵花草精粹，配以天山雪莲蕊、深海珍珠粉，更有养颜圣品‘玉髓’入药，最是养肤生肌，祛疤淡痕。只需每日取黄豆大小，于掌心温热化开，轻轻按摩于伤处，不出旬月，肌肤定能恢复如初，甚至更胜从前！”
她将瓷盒轻轻放在沈娇娇榻边的小几上，打开盒盖。一股极其清雅、带着沁人凉意的冷香瞬间弥漫开来，膏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凝固羊脂般的乳白色，细腻光洁，不见一丝杂质。
“娘娘您瞧，”刘昭仪指尖虚虚一点那膏体，“这质地，这香气，绝非寻常之物。臣妾自己都只得了小小一盒，珍藏着舍不得用呢。想着娘娘金枝玉叶，又受了伤，才特意送来，盼着能助娘娘玉颜早日复原。”
她言辞恳切，眼神真挚，仿佛一片真心全系于此。
沈娇娇的目光落在那盒散发着诱人冷香的玉膏上，又缓缓抬起，落在刘昭仪那张写满关切与期待的脸上。她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极淡的、玩味的弧度，伸手拈起那冰凉的瓷盒，凑到鼻尖下，深深嗅了一下。
“嗯…”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眼波流转，带着点天真的好奇，“果然好香，好细腻呢。刘昭仪有心了。” 她指尖在那温润的膏体表面轻轻一刮，带起一小坨莹白。
刘昭仪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紧张。
然而，沈娇娇并未将那膏体涂抹在自己额角的淤痕上。她只是将指尖那点莹白在指腹间捻了捻，感受着那细腻微凉的触感，随即，目光像是被什么吸引，转向了殿内铺着厚厚绒毯的角落。
那里，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波斯御猫，正慵懒地蜷成一团，在午后的暖阳下打着小呼噜。它体型硕大，毛长而蓬松，如同上好的锦缎铺陈在地，碧蓝色的猫眼半眯着，透着一股睥睨众生的高贵与慵懒。这是萧珩前些日子赐下的御猫，名唤“雪狮子”，极得帝王喜爱。
“雪狮子？”沈娇娇的声音陡然变得娇脆亲昵，带着一种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奋。她赤着脚，像只轻盈的蝶，几步就蹦跶到了那团雪白跟前，蹲下身。
雪狮子被惊扰，不满地掀开眼皮，碧蓝的猫瞳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带着被宠坏的傲慢，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算是警告。
沈娇娇却毫不在意，反而伸出手指，带着点恶作剧的调皮，轻轻戳了戳雪狮子那身油光水滑、蓬松柔软的长毛后背：“小懒猫，太阳晒屁股啦！起来陪本宫玩！”
雪狮子被她戳得有些烦躁，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喉咙里的咕噜声带上了威胁，却懒得挪窝。
“哎呀，脾气还挺大。”沈娇娇咯咯笑起来，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纯粹的无邪。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举起那只沾着莹白玉膏的手指，对着雪狮子晃了晃，“给你也抹点香香！这可是刘昭仪送的好东西，玉雪芙蓉膏！抹了皮毛更亮，更滑溜！”
说着，在刘昭仪骤然瞪大的、充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在彩蝶倒抽冷气的瞬间——
沈娇娇那只沾着“玉雪芙蓉膏”的手指，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的任性，轻轻地、却结结实实地，抹在了雪狮子那毫无防备的、雪白蓬松的后背皮毛上！
莹白细腻的膏体，瞬间在那片纯净无瑕的雪白上，涂抹开一小块不规则的、带着冷香的痕迹！
“喵呜——！”
雪狮子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烙铁烫到，浑身的毛瞬间炸开！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充满惊怒的嘶叫，碧蓝的猫瞳瞪得溜圆，充满敌意地死死盯着沈娇娇，身体弓起，尾巴高高竖起，如同一根愤怒的鸡毛掸子！
“呀！吓我一跳！”沈娇娇像是被它的反应惊着了，猛地缩回手，小嘴微撅，带着点委屈，“不识好人心！这么香的膏膏给你抹，还凶我！” 她站起身，拍拍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玩闹，对着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的刘昭仪撇撇嘴，“瞧见没？连猫都嫌弃，这膏膏怕是不怎么样。” 语气随意得像在评价一颗不甜的果子。
刘昭仪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死死盯着雪狮子背上那块刺目的莹白膏痕，又看看沈娇娇那张写满无辜和娇嗔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完了！全完了！这妖妃…她…她竟然…！
雪狮子依旧炸着毛，警惕地盯着沈娇娇，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碧蓝的猫瞳里充满了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它开始不停地扭动身体，试图用舌头去舔舐背上那块被涂抹了异物的地方，动作带着明显的烦躁不安。
沈娇娇却已没了兴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水袖轻摆：“本宫困了，要歇午觉了。刘昭仪，你的心意本宫领了，退下吧。” 她看也没看地上那盒打开的玉膏，更没再看炸毛的雪狮子一眼，转身便走向内殿的拔步床。
刘昭仪如同木偶般，僵硬地行了个礼，被小宫女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那盒敞开的“玉雪芙蓉膏”，连同里面莹白诱人的膏体，被遗忘在冰冷的小几上，散发着幽幽的冷香。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长乐宫寝殿内却炸开了锅！
“喵——呜嗷——！！” 一声凄厉无比、带着无尽痛苦和狂躁的猫嚎，如同利刃般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是宫女们惊恐的尖叫和器物被撞翻的混乱声响！
“雪狮子！雪狮子你怎么了？！”
“天啊！这…这背上…！”
“快！快去禀报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沈娇娇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披着寝衣走出内殿。眼前的景象让她也瞬间怔住。
只见昨日还高贵慵懒、通体雪白的“雪狮子”，此刻正如同疯魔般在殿内疯狂地翻滚、抓挠、撞击！它碧蓝的猫瞳充满了血丝，瞳孔放大，里面是极致的痛苦和狂躁！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它整个后背——原本蓬松雪白的长毛，此刻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底下红肿溃烂、布满密密麻麻如同赤豆般大小脓包的皮肤！那些脓包有的已经破裂，流淌出黄浊腥臭的粘液，有的则高高鼓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暗红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开！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皮，溃烂流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而它疯狂抓挠的地方，正是昨日被沈娇娇涂抹了“玉雪芙蓉膏”的位置！
整个寝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和焦躁不安的气息。宫女们吓得面无人色，远远围着，想上前阻止又不敢。
“哎呀！雪狮子！”沈娇娇像是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到了，小脸煞白，捂住嘴惊呼，“它…它这是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 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随即被更浓重的“惊慌”取代。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萧珩一身朝服未换，显然是刚下朝便得了消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大步流星地踏入殿内。他身后跟着满头大汗、背着药箱的当值太医。
“陛下！陛下您快看看雪狮子！” 沈娇娇如同看到救星，带着哭腔扑过去，紧紧抓住萧珩的衣袖，手指冰凉颤抖。
萧珩的目光扫过殿内一片狼藉，最终定格在那只在地上痛苦翻滚、后背溃烂流脓、凄厉嚎叫的御猫身上。那惨烈的景象让他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看也没看沈娇娇，只对太医厉声道：“诊！”
太医连滚带爬地扑到雪狮子附近，强忍着那刺鼻的腥臭和御猫疯狂的攻击性，小心翼翼地观察它后背的溃烂处。他取出银针，极其谨慎地刺破一个尚未破裂的暗红脓包，沾取了一点脓液，凑到鼻端仔细嗅闻，又用银针试探其色泽变化。
片刻后，太医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如同金纸。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陛…陛下！御猫…御猫这是中了剧毒啊！”
“剧毒？！”萧珩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
“是…是！”太医额头冷汗涔涔，“此毒…此毒症状霸道无比，沾肤即溃，奇痒钻心，溃烂流脓，腥臭难当…且…且银针探之，针尖隐现胭脂色…微臣…微臣斗胆推断，此乃…此乃早已绝迹前朝宫廷的…‘胭脂泪’！”
“胭脂泪”三个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萧珩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狂暴而危险！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瘫软在角落、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刘昭仪！那眼神，带着碾碎一切的杀意！
刘昭仪如同被那目光凌迟，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尖叫：“不！不是臣妾！陛下明鉴！那膏…那膏是宸妃娘娘自己抹到猫身上的！与臣妾无关！无关啊！臣妾冤枉！冤枉啊！”
“哦？”沈娇娇从萧珩身后探出头，脸上犹带泪痕，眼神却清澈无辜得如同山泉，“刘昭仪这话说的，那‘玉雪芙蓉膏’，不是你昨日巴巴地送到本宫跟前，说是能祛疤养颜的稀罕物吗？本宫瞧着雪狮子皮毛金贵，想着好东西也给它沾沾光，才抹了一点点…怎么就成了剧毒‘胭脂泪’了？” 她说着，纤纤玉指指向小几上那盒敞开的、依旧散发着清冷幽香的玉膏，“膏药在这儿呢，太医一验便知。”
太医立刻会意，强忍着恐惧，颤抖着上前，取银针小心探入膏体。片刻，银针尖端赫然呈现出一种妖异的胭脂红色！
铁证如山！
“陛下！膏中…膏中果然含有‘胭脂泪’剧毒！”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刘昭仪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叫，如同濒死的野兽，“是太后！是太后娘娘让臣妾…啊！”她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拖下去。”萧珩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诏狱，严审。”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不顾刘昭仪杀猪般的哭嚎挣扎，粗暴地将其拖了出去，只留下一路凄厉的余音在殿内回荡。
萧珩的目光沉沉地扫过那盒散发着幽香的毒膏，又落在依旧在地上痛苦翻滚哀嚎的雪狮子身上，最后，定格在沈娇娇那张犹带泪痕、写满后怕与无辜的小脸上。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暗流汹涌的寒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冰冷的怒意，是深沉的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如刀的审视。
长乐宫的清晨，在御猫凄厉的哀嚎和毒膏幽冷的香气中，弥漫开一片令人窒息的、带着血腥味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