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京城，安亲王府。
肃穆的书房内，沉水香的清冽气息也压不住那份自西陲席卷而来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沉重压迫感。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林文渊端坐如山，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染着风沙与不祥气息、盖着“西陲都护府”火漆印的八百里加急密报。窗外暮色四合，书房内早已掌灯，明亮的烛火跳跃着，却驱不散他眉宇间越锁越紧的阴霾。
密报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边关守将近乎绝望的焦灼：
“启禀王上：近月以来，铁壁关外三百里葬龙余脉，异象频生，远超以往！末将惶恐，疑为封印有变，或邪祟滋生！恳请朝廷速派精通异术之高人与精兵强将，前来查探增援！迟恐生变！”
其后罗列的四条异状，如同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林文渊的心上：
“其一，灰雾浓度莫名加剧，范围向外扩散近五十里，目力难及十丈，飞鸟入之即坠！”
“其二，山中野兽狂躁暴虐，成群结队冲击关隘，不惧刀箭，状若疯魔，死后尸体迅速腐化流脓，邪异非常！”
“其三，关外数支游牧小部落（‘黑羊部’、‘灰驼帐’等）一夜之间举族消失，踪迹全无，只遗留营地中大片干涸发黑、散发恶臭的血迹与破碎的、仿佛被利爪撕碎的帐篷！”
“其四，三日前，一队深入灰雾边缘（‘白骨坳’附近）探查的精锐斥候（‘夜不收’甲字伍，十人），仅一人生还逃回。此人神智癫狂，满口呓语，反复嘶吼‘红眼…骷髅…吃人…地缝在流血…’，不久便全身溃烂流脓而亡！死状与山中野兽无异！其随身携带的‘留影玉简’已碎裂，残留影像模糊扭曲，仅见大片血红光斑及扭曲黑影！”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林文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捏着密报的边缘微微颤抖。葬龙山脉！那个耗费了举国之力、牺牲了无数将士、甚至动用了乌牌伟力才勉强封印的魔域！那场几乎颠覆昭明国运的噩梦，难道真的未曾终结，反而在沉寂数年后，以更加凶戾的姿态卷土重来了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蛇行而上，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书案旁燃烧的炭盆也无法驱散这股源自心底的森寒。他猛地起身，沉重的紫檀木椅腿与金砖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几步走到悬挂于东墙的巨大疆域图前。这张图绘制得极其精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驿路交通，无不详备。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住地图最西陲那片被特意标注为“葬龙余脉”的区域——那里被一片象征死寂与危险的灰暗色块所覆盖，而代表国境线的铁壁关，如同孤零零的钉子，钉在这片灰暗的边缘。
铁壁关！那是昭明西陲的门户，也是扼守葬龙山脉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有失…林文渊不敢想象那滔天的魔气与邪祟涌出山脉，肆虐西陲沃野，甚至威胁帝国腹地的景象！那将是比当年的魔龙投影之祸更加深重、更加难以挽回的浩劫！
“来人！”林文渊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打破了书房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凛冽的杀伐之气。
书房外，早已侍立多时的王府心腹侍卫统领应声推门而入，单膝跪地：“王爷！”
“传令！”林文渊的目光依旧钉在地图那抹刺目的灰暗上，语速快如连珠，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之力：
“第一，皇城司‘天眼’组，即刻抽调最精锐、最熟悉西陲地理、最擅长潜伏匿踪的密探！人数…十人！由‘夜枭’亲自带队！目标：铁壁关外灰雾区域！不惜一切代价，潜入！查明异变根源！尤其是斥候呓语中提到的‘红眼骷髅’、‘流血地缝’！启用最高等级‘玄’字加密通道传递消息！十二时辰不间断！我要知道里面的一草一木、一魔一祟！”
“第二，密召文渊阁大学士沈砚、昭阳郡主林溪、济世侯林仁心，即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速来王府议事！不得延误！”
“第三，八百里加急密信，通知镇国公林武略，北境防线提高至最高戒备等级！飞虎营全军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整军！砺甲！囤积火油、破邪箭簇、朱砂雄黄！随时准备西进驰援！告诉他，狼烟…可能要起了！”
“第四，启用‘烽火台’一级预警！西陲沿线所有州府、关隘、驻军，提高警戒！严查出入！发现任何可疑人、事、物，立报！严防邪祟渗透或魔气侵蚀扩散！”
“遵命！”侍卫统领沉声应诺，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领命后迅速起身，如一阵风般消失在门外，只留下甲叶摩擦的铿锵余音在书房回荡。
林文渊缓缓转过身，重新走回书案后。他并未坐下，而是双手撑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再次投向那份染血的密报。这一次，他的视线死死钉在最后一句：“其随身携带的‘留影玉简’已碎裂，残留影像模糊扭曲，仅见大片血红光斑及扭曲黑影…”
碎裂的玉简…残留的血红光斑…扭曲的黑影…
这破碎的线索，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冰冷而诡异，无声地印证着斥候临死前那充满绝望的呓语。地缝在流血？红眼骷髅？吃人？
“葬龙…葬龙…”林文渊的指节重重敲击在密报上“葬龙余脉”四个字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平静了数年的昭明盛世之下，来自西陲葬龙山脉的阴影，如同一条从冬眠中苏醒的剧毒魔蛇，正悄无声息地昂起狰狞的头颅，朝着东方，朝着这片沐浴在昭明日月下的安宁国度，吐出了冰冷而致命的信子。
一场关乎王朝存续、黎民生死的终极风暴，正在那片被灰雾笼罩的死亡山脉深处，悄然酝酿，蓄势待发！
***
几乎是同一时间。
昭明文华总院，藏书阁顶层“观星台”。
这里并非真正的观星之所，而是一处视野开阔、极为安静的独立空间。巨大的拱形窗棂镶嵌着昂贵的琉璃，将暮色四合的天光温柔地引入室内。此刻，室内没有点燃烛火，光线略显昏暗，却更显静谧。空气中弥漫着古旧书卷特有的、混合着墨香与尘埃的沉厚气息。
林溪、沈砚，以及被特意唤来的林仁心，正围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旁。桌上摊开着数卷颜色发黄、边缘磨损严重的古老典籍。有以坚韧兽皮鞣制、以古篆书写的《荒古异闻录》；有用特殊药水浸泡过、能防虫蛀的竹简《地脉邪祟考》；甚至还有几卷用奇异符号记载、来自西域或更遥远之地的羊皮卷残篇，散发着神秘而晦涩的气息。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林溪胸前的乌木牌，自踏入这藏书阁顶层后，便一直散发着一种持续的、温热的悸动，如同心脏在不安地搏动，隐隐指向西方。这悸动比演武场上那次更加清晰，更加持久，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与警示。
“查到了！”林仁心猛地抬起头，温润的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修长的手指正点在一卷摊开的《地脉邪祟考》的某一页上。那页的纸张格外陈旧，上面绘着一幅线条粗犷、却透着诡异邪气的图案：一道巨大的、仿佛流淌着污血的地缝，地缝周围散落着扭曲的骸骨，而在骸骨之间，一些形态模糊、唯独眼眶处点着猩红朱砂的“人形”正挣扎着爬出！
“《地脉邪祟考》残卷，第三章，‘魔秽滋生篇’，”林仁心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医者剖析病源的冷静，却又难掩其中的寒意，“其文记载：‘…若逢地脉阴煞淤积之地，又遭至邪魔血本源浸染，日久天长，秽气滋生，可污万物…兽类狂躁，不惧伤痛，嗜血食腐，死后尸身速溃，流脓化水，散播疫毒…更有甚者，若魔血本源活性未绝，或受邪念怨魂牵引，可催生‘血骷髅’邪物！’”
他的手指划过旁边的注解小字：“‘血骷髅’者，非自然亡灵。乃魔血秽气侵蚀新死或未腐之骸骨，融其残存怨念戾气，强行‘活化’而成！其骸骨呈暗红之色，眼窝燃幽红邪火，力大无穷，爪牙带腐毒，嗜食生灵魂魄与血肉，尤惧至阳烈火与浩然正气…常伴生于魔血本源泄露之地，或怨气滔天之古战场…”
“血骷髅…红眼…”林溪喃喃重复着，脸色微变。铁壁关斥候死前那疯狂的呓语，瞬间与这古籍中的记载对上了号！那“红眼骷髅”，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由魔血秽气催生的邪物！
沈砚的目光则落在了另一卷摊开的、用奇异符号书写的羊皮卷上。他精通多种古语，正凝神解读着上面的内容，眉头紧锁：“这份残卷，据考来自极西之地的某个失落教派，记载的似乎是某种…沟通或献祭的禁忌仪式。其中提到，‘地脉之血’（指魔血本源）若被强大的怨念执念所引动，其污秽之力可顺着地脉阴煞之隙渗透…‘地缝流血’，或许并非虚指，而是魔血本源的力量，正沿着地脉的裂痕，向外渗透、蔓延！如同大地被割开了血管，流出的却是污秽的魔血！”
林溪猛地闭上眼。识海中，乌木牌传来的悸动变得更加清晰，那冰冷的警讯如同实质的丝线，遥遥指向西方。结合古籍记载、斥候呓语、乌牌警示…所有的线索，都如同破碎的拼图，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拼接在一起，指向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葬龙山脉的核心封印…恐怕真的出问题了！”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魔血本源并未彻底沉寂！它在泄露！不仅催生了‘血骷髅’这样的邪物，更在污染着那片土地！那些消失的部落…恐怕…”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让林仁心和沈砚的心都沉了下去。举族消失，只留血迹和破碎帐篷…下场不言而喻。
“乌牌的警示，源头也在西方…”沈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他飞速运转的思绪，“它能感应到的，必是极其精纯的魔源之力，或者…是与之紧密相关的强烈恶意与怨念！溪儿，当年那鬼面狼…”
林溪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沈砚的暗示。鬼面狼！那个被乌牌混沌之光重创、本该灰飞烟灭的魔头！难道他竟未彻底消亡？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杀意与警惕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若真是他…那这份怨毒与疯狂，足以解释乌牌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就在这时！
“扑棱棱——”
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振翅声由远及近，穿透了藏书阁顶层的静谧。一只通体漆黑如墨、唯有眼珠如凝固血玉般的乌鸦，如同夜色中射出的箭矢，精准地从一扇半开的琉璃窗棂缝隙中钻入，带着一股微凉的山风，稳稳地落在了沈砚伸出的手臂上。
是墨鸦！它去而复返！
墨鸦的脚爪上，依旧绑着一截细小的竹管。它的神态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但血玉般的眼珠却闪烁着一种近乎急切的锐利光芒。
沈砚迅速解下竹管，取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这一次，纸条上的字迹更加潦草，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急迫，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墨鸦羽毛的独特气息，显然是仓促写就：
“安王钧鉴：‘天眼’丙字组三号密探‘灰雀’，冒死传讯！其已循斥候旧路抵近‘白骨坳’，目击：
一、灰雾如活物蠕动，浓度剧增，斥候所言‘红眼骷髅’确存！数量不明，于雾中游荡，啃食野兽腐尸，其眼窝邪火能惑人心神！
二、白骨坳深处，地面有暗红色粘稠液体渗出（疑为‘魔血’），汇聚成溪，恶臭扑鼻！溪流源头，指向‘黑骨洞’方向！
三、其尝试靠近黑骨洞探查，距洞口百丈，突遭无形阴冷邪气冲击，心神剧震，如坠冰窟！随身护身玉符（沈山长所赐）瞬间碎裂！‘灰雀’仅凭意志力强行后撤，现已昏迷，高热呓语，症状类斥候，唯稍轻！四弟（仁心）药石正全力救治！
四、黑骨洞方向，有强烈怨毒魔念波动传出！其势…如同复苏之邪魔！恐为大患！
五、关外异变，源头必在‘黑骨洞’！请速决断！‘夜枭’留。”
纸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砚、林溪、林仁心的心上！
“灰雀”重伤昏迷！“黑骨洞”确认存在！红眼骷髅！流淌的魔血！无形的邪气冲击！以及…那强烈到能震碎护身玉符的怨毒魔念！
“黑骨洞…怨毒魔念…”林溪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乌木牌在她胸前剧烈地悸动起来，仿佛在共鸣，在愤怒！是她！一定是她！鬼面狼那个阴魂不散的魔头！他竟然真的没死！而且就在那黑骨洞中！
沈砚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护身玉符是他亲手所制，蕴含精纯的浩然正气，竟被瞬间震碎！那洞中的魔念之强、邪气之烈，远超预估！这已不是简单的魔气泄露，而是有强大的魔物盘踞其中，正在复苏！
“四哥！”林溪猛地看向林仁心，“‘灰雀’的症状…”
林仁心早已将纸条上的描述刻入脑海，他快速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纸笔，一边疾书一边沉声道：“高热呓语，心神受创…与斥候及受魔化野兽袭击者初期症状高度相似！是魔气侵蚀神魂之兆！幸有玉符抵挡了大部分冲击，且救治及时！我立刻拟出加强版‘清心镇魂汤’与‘固魄金针法’！需以百年份的‘定魂草’为主药，辅以‘冰魄髓’中和狂暴魔气！王府和太医院应有储备！快马加鞭送去！务必保住‘灰雀’性命！他是关键人证！”他笔下如飞，药方和针法要诀瞬间写成。
“大哥那边…”林溪看向沈砚，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证据链已经完整！源头已锁定！黑骨洞就是毒瘤！必须尽快铲除！
沈砚深吸一口气，将纸条小心收起，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记载着恐怖的古籍，最终定格在西方，仿佛要穿透重重空间，直视那黑骨洞中的魔影。
“走！”他声音斩钉截铁，“去王府！黑骨洞…必须拔除！刻不容缓！”
藏书阁顶层的烛火被迅速点燃，昏黄的光线将三人凝重如铁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即将出征的剪影。来自西陲葬龙山脉的警讯，已化为实质的魔爪，撕裂了安宁的夜幕。一场直捣魔巢的战争，即将拉开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