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残桅映晚晴,
海沙犹带血痕腥。
莫言征伐皆枯骨,
尚有春耕伴笛声。
黄岩岛海战的硝烟散尽已有三月,登州港的船坞里却依旧忙碌。工匠们正将弗朗机人“无敌舰队”的残骸拆解,烧焦的橡木被改造成犁铧,弯曲的铁炮被熔铸成水车零件,连弹壳都被敲打成农具,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虾仁站在船坞的高台上,看着老兵们手把手教新兵打磨长矛。王二柱的独臂抡起铁锤,将一块弗朗机船板砸成弧形,额角的汗珠滴在铁砧上,蒸腾起白烟。“陛下,这红毛夷的木头硬得很,做犁铧能用上十年!”他笑着喊道,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虾仁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田埂上。那里,一群从吕宋回来的土着正跟着中原农师学插秧,赤脚踩在泥水里,动作虽生涩,脸上却带着新奇的笑。李冲在一旁指挥,手里拿着周侗送来的《南海农书》,书页上画着番薯与水稻间种的法子。
“陛下,”苏子谦捧着奏折赶来,袍角沾了些海沙,“户部奏报,吕宋的香料、南洋的珍珠,还有新铸的海船,今年的税银比去年翻了三倍。”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周将军在奏报里说,弗朗机人虽退了,但南洋诸国还在观望,要不要派使者去宣示天威?”
虾仁接过奏折,指尖划过“宣示天威”四字,忽然笑了:“不必。你看那些田埂上的人,他们学着插秧,学着说汉话,学着用咱们的犁,这比派十个使者都管用。”他指着船坞里的残骸,“把这些东西送到南洋去,告诉他们,跟着咱们,有饭吃,有安稳日子过;若跟着红毛夷,就只有这般下场。”
苏子谦恍然点头,看着那些被改造成农具的船骸,忽然明白,所谓天威,从来不是战旗有多红,而是炊烟有多暖。
傍晚,虾仁带着太子去探望伤兵。伤兵营设在登州的老营盘里,当年潼阳关的旧帐篷被修补一新,挂在帐外的晾晒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刘三躺在最里面的铺位上,左眼蒙着纱布,右眼却亮得很,正用独臂给一个断了腿的年轻水兵削木剑。
“陛下!”刘三挣扎着要起身,被虾仁按住。
“躺着吧。”虾仁坐在铺边,看着他纱布下渗出的淡红血迹,“太医说你这眼睛,或许能保住。”
刘三咧嘴笑了:“保不住也无妨,一只眼照样能打枪。倒是这小兄弟,”他拍了拍身边的水兵,“在黄岩岛替我挡了一刀,腿怕是……”
水兵慌忙摇头:“能跟着陛下打仗,是小人的福气!就算瘸了,还能去船坞里敲钉子!”
虾仁心中微动,忽然对苏子谦道:“传朕的旨意,在登州建一座‘工匠营’,让伤兵们学手艺,无论是打铁、造船,还是织布,都管吃管住,月钱照发。”
伤兵营里顿时响起欢呼,连最沉默的老兵都红了眼眶。刘三摸着水兵的头,声音有些哽咽:“听见没?陛下说了,咱们就算不能打仗,也有用处。”
离开伤兵营时,暮色已浓。港口的渔火一盏盏亮起,与天上的星子连成一片。太子拉着虾仁的手,指着远处的灯塔:“父皇,那灯是给谁亮的?”
“给晚归的船。”虾仁望着灯塔的光晕,想起当年在潼阳关,守夜的老兵总会点燃篝火,为迷路的巡逻兵指引方向,“就像当年潼阳关的烽火,不是为了吓人,是为了让人知道,这里有人等你回家。”
太子似懂非懂,却牢牢记住了“回家”二字。
三日后,南洋诸国的使者陆续抵达登州。他们带来了象牙、宝石,还有驯服的孔雀,跪在码头,请求归附。虾仁没有收他们的贡品,只是让李冲带他们去看船坞,看田埂,看伤兵营里的工匠们如何将废铁变成农具。
“回去告诉你们的国王,”虾仁对为首的使者说,“天朝不要你们的宝物,只要你们好好种地,好好过日子。若有红毛夷再来,派人说一声,咱们的船,三天就能到。”
使者们连连磕头,其中一个来自暹罗的使者,忽然从怀里掏出半块麦饼,饼上还留着牙印:“陛下,当年在吕宋,是天朝的士兵分我吃的,说……说这是长安的味道。”
虾仁看着那半块麦饼,忽然想起虎子。那个总说要回家种水稻的少年,若知道自己用命换来的太平里,有陌生人捧着麦饼念着长安,大概会笑得露出豁牙。
春耕结束时,虾仁收到了周侗的信。信里说,吕宋的第一茬番薯丰收了,土着们学着中原的法子,用红薯酿酒,还建了座“同生庙”,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佛,是一杆缠着红布的长矛——那是当年虾仁在潼阳关用过的旧矛,周侗一直带在身边。
“陛下,周将军说,想请您给庙题个字。”李冲在一旁道。
虾仁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归尘”。
李冲不解:“为何是这两个字?”
“长矛饮血,最终要归尘;烽火燎原,最终也要归尘。”虾仁放下笔,望着窗外的麦田,“只有土里长出的粮食,庙里供的念想,才是能留下来的。”
周侗的回信来得很快,说已将“归尘”二字刻成匾额,挂在同生庙的门楣上,旁边还刻了一行小字:“从血火中来,向桑麻中去”。
入夏时,虾仁带着太子返回长安。登州的老兵们列队相送,王二柱扛着那面饱经风霜的军旗,刘三用独臂敬了个军礼,张蛮瘸着腿,却把腰挺得笔直。船开远了,还能看到他们站在码头,像一排沉默的礁石。
太子趴在船舷上,问:“父皇,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虾仁望着越来越远的海岸线,“等你长大了,带着新的船,新的犁,回来看看。”
船行至渤海湾,遇上了南下的商船。商人们站在甲板上,向御船挥手,货舱里满载着丝绸、瓷器,还有登州工匠新造的水车零件。一个商人大声喊道:“陛下,我们要去吕宋!带了新的稻种!”
虾仁笑着挥手,看着商船渐远,消失在海天相接处。他知道,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像这海,永远有新的浪,新的船,新的人,带着潼阳关的长矛,带着登州的犁铧,带着“归尘”的匾额,一路向前。
船舱里,太子捧着周侗送来的番薯干,吃得香甜。虾仁拿起一块,放在嘴里,甜丝丝的,带着阳光和海风的味道,像极了太平的滋味。
烽烟的余烬里,终究长出了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