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矛犹带古关尘,
新磨锋刃照海垠。
莫道金戈藏锈迹,
一声令下复征尘。
长安的春闱刚过,新科进士们还在朱雀街夸官,虾仁已带着太子抵达登州港。码头上的风比长安烈,卷着海腥气扑在脸上,太子攥着虾仁的衣角,望着停泊在港湾的“镇国舰”,眼睛亮得像两颗晨星。
“父皇,这船比吕宋的楼船还大!”太子指着舰艏的青铜龙首,龙睛嵌着琉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虾仁笑着点头,手指抚过码头的系缆桩——桩上的刻痕深浅不一,是历年水师战船停靠时磨出的印记,最深的一道,据说还是当年周侗率东瀛水师返航时留下的。
“陛下,都准备好了。”登州都指挥使李冲躬身禀报,他甲胄上的铜钉被海风蚀出细密的绿锈,却依旧挺直如松,“按您的吩咐,从各镇抽调的老兵已在演武场集结,都是当年潼阳关、落霞城下来的弟兄。”
虾仁嗯了一声,带着太子往演武场走。沿途的水师士兵纷纷跪地行礼,甲叶碰撞声连成一片,其中不少人鬓角已染霜,却依旧保持着持枪的姿势——那是虾仁当年在潼阳关教的基础枪架,时隔多年,竟成了水师的标准礼仪。
演武场上,五千老兵列成方阵,黑甲如林,长矛斜指,阳光照在矛尖上,反射出凛冽的光。为首的几个校尉,虾仁一眼就认了出来:独臂的王二柱,当年在渭水滩用断矛捅穿三个胡兵;瘸腿的张蛮,落霞城攻防战时扛着炸药包炸开城门;还有瞎了左眼的刘三,东瀛战场上用迅雷铳狙杀过倭国大将。
“参见陛下!”老兵们齐声呐喊,声浪压过海浪,惊飞了滩头的鸥鸟。
虾仁走上点将台,目光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这些人,是他从尸山血海里拖出来的弟兄,是灰色光幕上跳动的杀伐点换来的同生缘。他忽然想起虎子,那个总爱抢着扛军旗的少年,若活到现在,大概也会站在这里,笑着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
“都起来吧。”虾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天叫你们来,不是看你们列阵,是想问问,还能不能打仗?”
王二柱往前一步,独臂按在腰间的长刀上:“陛下!只要您一声令下,别说打仗,就是刀山火海,弟兄们也敢闯!”
“好!”虾仁从李冲手中接过一份海图,展开在台案上,“弗朗机人的国王不服气,派了三十艘战船,号称‘无敌舰队’,正往南海来,说是要夺回吕宋,还要……踏平登州。”
老兵们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长矛顿地的声音震得地面发颤。张蛮啐了一口:“红毛夷找死!当年在关岛没打够,这是送上门来受死!”
虾仁指着海图上的马六甲海峡:“他们想从这里过,咱们就在这里等着。李冲,你率泉州水师主力,沿吕宋岛西侧布防,诱敌深入;周侗从东瀛调五艘‘镇海级’楼船,绕到敌后,断他们的退路;至于正面……”他看向演武场的老兵,“就交给你们了。”
“请陛下赐旗!”五千老兵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虾仁从内侍手中接过一面猩红的大旗,旗面绣着黑色的长矛,矛尖挑着一颗狼头——那是当年潼阳关的军旗,虎子曾用生命守护的旗帜。他将大旗掷给王二柱:“这面旗,当年你们扛着冲出潼阳关;今天,还能不能扛着,把红毛夷的舰队钉在南海里?”
王二柱用独臂接住大旗,旗杆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请陛下等着看!弟兄们把红毛夷的脑袋砍下来,给您当酒壶!”
三日后,登州港启航。二十艘“镇海级”楼船组成的主力舰队,在老兵们的欢呼声中驶离港湾,王二柱的军旗在旗舰“镇国舰”的桅杆上猎猎作响,与龙旗交相辉映。太子站在船楼,看着父亲亲手给老兵们斟酒,忽然问:“父皇,为什么不让新兵去,要让这些老爷爷去打仗?”
虾仁摸着他的头,望向甲板上正在擦拭长矛的老兵:“因为他们知道,为什么而打。”
舰队行至南海时,遇上了周侗派来的信使。信中说,弗朗机舰队已过马六甲,正沿吕宋岛东岸北上,船上载着火炮工匠,还带了不少被抓的南洋土着,当作“肉盾”。
“畜生!”王二柱一拳砸在船舷上,震得木屑纷飞,“当年在圣巴勃罗,就该把他们的老窝端了!”
虾仁看着信末周侗画的简易阵图,指尖在“诱敌至黄岩岛”几个字上顿了顿:“红毛夷的战船大,火炮多,但咱们的船快,开花弹比他们的实心弹厉害。李冲,按计划行事,把他们引到黄岩岛的浅滩,让他们转不开身。”
李冲领命,指挥舰队向西北佯退,故意露出侧翼的破绽。弗朗机舰队果然中计,旗舰“圣玛利亚号”上的指挥官举着望远镜,见中原战船“仓皇逃窜”,得意地吹起了号角,三十艘战船排着横队,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
黄岩岛的礁石在海面上露出尖顶,像一颗颗獠牙。李冲的舰队突然转向,贴着浅滩行驶,弗朗机人的大船吃水深,不敢靠近,只能在远处用火炮轰击。铁弹落在海面上,溅起的水柱比楼船还高,却连船舷都没碰到。
“就是现在!”虾仁在“镇国舰”上举起令旗。
王二柱的军旗猛地挥下,二十艘楼船同时掉转船头,红夷炮的炮口喷吐着火舌。开花弹拖着尾焰,划过湛蓝的海面,精准地命中弗朗机舰队的中军。“圣玛利亚号”的主桅杆被直接炸断,帆布燃起大火,指挥官在甲板上嘶吼着,却挡不住士兵们的溃散。
“冲上去!”王二柱挥舞着潼阳关军旗,率先换乘小艇,向着一艘弗朗机战船冲去。老兵们如潮水般跟上,有的用铁钩搭住敌船,有的举着长矛纵身跃跳,独臂的王二柱竟用牙咬着刀,腾出仅剩的手臂抓住船舷,硬生生爬了上去。
甲板上的厮杀比当年潼阳关的巷战更惨烈。弗朗机士兵的板甲厚重,却挡不住老兵们刁钻的矛法——那是用无数胡兵、倭寇的性命喂出来的技巧,矛尖专找甲叶的缝隙、咽喉的软处。张蛮的瘸腿在甲板上踉跄,却总能在倒下前,将炸药包扔进敌船的弹药舱,轰然巨响中,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对着爆炸的火光大笑。
刘三的左眼虽瞎,右眼却比鹰眼还准。他趴在楼船的桅杆上,迅雷铳的铅弹一颗接一颗,精准地打爆弗朗机火枪手的脑袋。当最后一颗子弹射出时,他摸出腰间的短刀,对着攀爬上来的红毛夷,笑着滚了下去,两人一同坠入海中。
周侗的舰队恰在此时赶到,五艘“镇海级”楼船从侧翼杀出,链弹如长鞭般甩出,将弗朗机舰队的阵型搅得粉碎。被围困的弗朗机战船开始投降,有的却还在顽抗,被楼船的火炮轰成碎片。
战斗持续到黄昏,南海的海水被染成了红褐色。当最后一艘弗朗机战船升起白旗时,王二柱的军旗已被血浸透,黑色的长矛图案变成了暗红色,独臂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却死死攥着旗杆,对着夕阳嘶吼:“弟兄们!咱们赢了!”
甲板上一片死寂,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老兵们拄着长矛,看着海面上漂浮的残骸,忽然有人哭了起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哭声混着笑声,在暮色中传出很远。
虾仁站在“镇国舰”的船楼,看着那面饱经风霜的军旗,忽然明白,所谓无敌,从来不是因为船坚炮利,是因为这些愿意用命去守护的人。他让人收起军旗,小心地擦拭上面的血污——这面旗,该带回长安,挂在忠魂祠里,让后世子孙知道,曾经有一群人,用长矛劈开了海疆的风浪。
舰队返航时,南洋的土着划着独木舟跟在后面,举着水果和鲜花,用生涩的汉话喊着“天朝万岁”。王二柱坐在甲板上,用独臂给太子削木矛,削着削着,忽然想起虎子,眼眶红了。
虾仁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看着海面上跳跃的波光:“等打完这仗,朕在登州给你们建个宅子,挨着海边,天天能看到船来船往。”
王二柱笑了:“陛下,弟兄们不怕打仗,就怕……没仗可打时,忘了咱们是从哪来的。”
虾仁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海岸线,那里有炊烟,有市集,有孩子们的笑声。他知道,这些,就是弟兄们从潼阳关一路打来的意义。
旧刃虽老,新锋自锐。只要这杆长矛还在,这条劈开宿命的路,就永远有人接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