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侵旧垒石苔生,枪迹犹存记旧盟。
莫叹流年催鬓老,烽烟过后是春耕。
惊蛰刚过,潼阳关下的冻土开始解冻,湿润的泥土里钻出嫩黄的草芽。虾仁站在那段保留原貌的残墙下,指尖抚过石面上深浅不一的凹痕——有的是胡兵长刀劈砍的印记,有的是他当年用断矛格挡时留下的豁口,风雨侵蚀多年,边缘已被磨得圆润,却仍能想见当年的惨烈。
守关校尉陈武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打扰。他昨夜接到长安传讯,说“巡查使”今日抵达,却没料到这位巡查使竟是微服简从的陛下。此刻见虾仁对着残墙出神,他只能按捺住满心的敬畏,让亲兵在远处候着。
“这墙根下的土,换过几次了?”虾仁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陈武连忙上前,躬身道:“回陛下,每年都要培土加固,只是这残墙本体,从未动过。老将军们说,这是潼阳关的根。”
虾仁点头,蹲下身,拨开墙根的新草,露出下面黝黑的泥土。土里混着细碎的陶片,是当年士兵们用的粗瓷碗碎片,还有一枚锈得只剩轮廓的箭镞。他小心翼翼地将箭镞捡起来,指尖触到那冰冷的锈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它射入人体时的滚烫。
“当年在这里战死的弟兄,有名有姓的,记下来多少?”
“回陛下,都记在关楼的英烈簿上了。”陈武答道,“前两年还从墙根下挖出几具骸骨,末将让人给他们立了衣冠冢,就在关后的山坡上。”
虾仁站起身,跟着陈武往关后走去。山坡上果然立着一排新坟,墓碑都用的是潼阳关的旧石,上面没刻名字,只统一刻着“潼阳无名士之墓”。坟前摆着刚折的迎春花,嫩黄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
“是百姓们摆的。”陈武解释道,“每年清明,关内关外的百姓都会来祭拜,说没有这些弟兄,就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虾仁望着那些墓碑,忽然想起当年那个总爱哼着家乡小调的少年兵。那少年才十五岁,总说等打完仗,要回江南种水稻,可还没等到胡兵退去,就倒在了这关下的血泊里。他甚至没留下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小豆子”。
“英烈簿上,加一句吧。”虾仁的声音很轻,“‘小豆子’,江南人,年十五,善种稻。”
陈武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末将领命。”
从山坡下来,穿过关内的市集,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胡饼的老汉嗓门洪亮,打铁匠铺的锤声节奏明快,几个西域来的胡商正与中原商贩讨价还价,手里比划着,脸上带着笑意。虾仁走到一家绣坊前,见门楣上挂着“虎妞绣坊”的牌匾,脚步顿了顿。
“这是虎子兄弟的妹妹开的,”陈武笑着说,“她家的绣品,连长安的贵人都抢着要。前阵子还往东瀛都护府送了一批,说是周将军特意订的,给那边的汉学堂做课本封面。”
正说着,一个穿着靛蓝布裙的女子从绣坊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卷绣品,正是虎妞。她比当年丰润了些,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干练。见虾仁站在门口,她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他,手里的绣品“哗啦”掉在地上。
“虾……陛下?”
虾仁捡起绣品,上面绣的是潼阳关的新貌,关楼巍峨,田畴平整,商旅往来,一派太平景象。针脚细密,色彩鲜亮,看得出来下了很大功夫。
“绣得好。”他将绣品递还给她。
虎妞接过绣品,手指微微颤抖,眼圈红了:“陛下……您还记得虎子吗?”
“记得。”虾仁点头,“他是个好兵。”
“他若能看到现在的潼阳关,该多好。”虎妞抹了抹眼泪,又笑了,“前几日,我儿子说长大了要像他舅舅一样,来守潼阳关。我说好啊,守着这关,守着这好日子。”
虾仁望着她身后那个正在追蝴蝶的孩童,眉眼间有几分虎子的影子,心里忽然敞亮了些。那些逝去的人,或许从未真正离开。他们的愿望,他们的热血,都化作了这关下的炊烟,这市集的喧嚣,这孩童的笑脸,在这片土地上延续着。
离开绣坊,继续往前走,来到当年苏子谦理事的旧屋。屋子已改成了学堂,十几个孩童正在念书,朗朗的读书声从窗内传出,读的是《农桑要术》。教书先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当年潼阳关的老兵,瞎了一只眼,却依旧精神矍铄。
“……深耕易耨,壮苗方能耐旱。”老者的声音洪亮,“就像当年守关,根基扎得稳,才能挡住胡骑!”
虾仁站在窗外,听着孩子们跟着念“根基扎得稳”,忽然想起自己刚握矛时的样子。那时他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矛杆,是老兵们教他扎马步,教他握矛的力道,说“枪杆要稳,心更要稳”。
下课铃响,孩子们涌了出来,见到虾仁,好奇地围拢过来。老者认出了他,慌忙上前行礼:“陛下!”
“不必多礼。”虾仁笑着对孩子们说,“你们知道这关是谁守住的吗?”
“知道!”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大声说,“是虾将军和好多好多小兵叔叔!先生说,他们用长矛把胡兵打跑了!”
“那你们要好好念书,”虾仁摸了摸他的头,“不光要学种地,还要学认字,学道理,将来把这里守得更好。”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叽叽喳喳地跑去玩了。老者望着孩子们的背影,对虾仁道:“托陛下的福,现在关内的孩子都能上学了。有的还考上了长安的太学,回来都说,要把外面的好法子带回来,让潼阳关更热闹。”
夕阳西下时,虾仁登上关楼。关外的官道上车马不绝,商队的驼铃声随风飘来,与关内的炊烟、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温柔得不像曾有过刀光剑影的地方。陈武捧着一壶热茶过来,壶是粗陶的,茶是本地的野茶,带着淡淡的苦涩,却很清冽。
“陛下,您看那片地,”陈武指着关外的荒原,“去年试种了陛下推广的番薯,收成好得很。今年打算再拓荒百亩,让关内关外的百姓都多种些,冬天就不愁吃了。”
虾仁望着那片曾尸横遍野的土地,如今翻耕得平平整整,等待着春播,心里忽然有种踏实的感觉。他想起灰色光幕第一次亮起的样子,想起攒够杀伐点时身体里涌动的力量,想起那些用鲜血换来的变强……原来,所谓的变强,从来都不只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
是为了虎妞能开起绣坊,是为了老兵们能安度晚年,是为了孩子们能在学堂念书,是为了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无家可归的哭泣,再也没有颠沛流离的苦难。
暮色渐浓,关楼的灯笼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映着残墙上的苔痕,竟有种奇异的温暖。虾仁走下关楼,亲兵已备好马匹。他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潼阳关,关楼的灯火在夜色中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沉稳而有力。
“回长安吧。”
马蹄声渐远,消失在官道尽头。潼阳关的风依旧吹着,拂过新绿的草芽,拂过残墙的苔痕,拂过市集的喧嚣,带着春天的气息,也带着那些未曾远去的,关于生存与守护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