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阿古拉踩着田埂上半化的冻土，鞋帮沾了层湿泥。她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刚从地窖取出的豌豆种——苏婉说，冻土开始化冻时，就得把豌豆种埋进土里，借着残雪的潮气催芽。
“阿古拉姐，这边的土软些！”其其格蹲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根树枝，正拨开表层的冻土。底下的泥土泛着湿润的黑褐，带着冰碴的凉意，却比寒冬时松软了许多。她辫子上的红布条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朵小小的火苗。
苏婉跟在后面，手里握着把小铲子，时不时弯腰拨开土块：“豌豆耐寒，这时候种正好，等麦苗返青时，它就能冒出绿芽，赶在春旱前扎下根。”她从篮子里抓出把豌豆种，颗粒圆实，泛着翡翠般的光泽，“你看这种子，饱满得能掐出浆来，定能出芽齐整。”
三人分工，阿古拉负责用小铲子挖坑，苏婉往坑里丢种子，其其格则用脚把土踩实。坑挖得不深，刚好能没过两粒种子，间距一尺左右，像棋盘上的星子。冻土化得不均匀，有些地方还结着薄冰，铲子下去“咔”地一声，震得阿古拉手心发麻。
“别急，”苏婉见她皱眉，笑着说，“冻土硬就多铲两下，慢慢把冰碴敲碎，这样种子埋进去才暖和。”她自己挖坑时，动作稳而轻，铲子贴着冰碴边缘慢慢撬动，冻土块“簌簌”落在旁边，露出底下湿润的熟土。
其其格踩土的动作格外认真，脚尖把坑边的土往中间拢，再轻轻跺两下：“阿爸说，踩得太实会闷坏芽，太松又保不住潮气，得像给小娃娃盖被子，不松不紧才舒服。”
太阳升高些，薄雾散了，田埂上的冰碴开始融化，水珠顺着土块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阿古拉忽然发现，去年种冬麦的地里，麦茬根部竟冒出点浅绿——是麦苗顶破了冻土，探出半寸长的芽尖，嫩得像抹了层油。
“苏姐姐！你看！”她指着麦苗，声音里带着惊喜。
苏婉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嫩芽带着点黏手的潮气，在阳光下泛着透亮的绿。“醒得真早，”她眼里漾着笑意，“比往年早了足足五天，定是去年的雪下得好，冻土底下暖和。”她扒开麦苗周围的土，根须已经在土里舒展开，像银线似的缠在碎冰碴上，“你看这根，不怕冻，反倒借着冰融的水长壮了。”
其其格也凑过来看，忽然指着远处的水渠标记：“等水渠挖通了，就能给麦苗浇水了吧？苏姐姐画的图里，说要在麦垄间挖浅沟，让水顺着沟慢慢渗，是不是？”
“是呢，”苏婉点头，指尖点着麦苗旁的土地，“这土看着湿润，其实底下还冻着，等化透了，得浇一遍‘返青水’，让麦苗喝足了，才能抽新叶。”
中午往回走时，竹篮里的豌豆种已经种了大半。路过引水渠的标记线，将军带着几个兵卒正在清理渠边的碎石，铁镐砸在冻土上“砰砰”响，溅起的冰碴像碎玉。“苏姑娘，”将军直起身擦汗，“这冻土化得比预想的快，估摸着再过十天就能开挖了。”
“正好，”苏婉笑着说，“等豌豆出芽时，渠也该挖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水能顺着渠流过来，两不误。”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江南的菜籽，撒在渠边的空地上，春天能长出油菜，开黄色的花，既能肥田，又好看。”
将军接过布包，菜籽细小得像金粉，在阳光下闪着光。“我让兵卒们撒，”他笑着说，“等开花时，黄灿灿的一片，定比关隘的旗帜还鲜亮。”
回到村里，其其格的阿妈正在晒冬衣，竹竿上挂满了浆洗干净的棉袄棉裤，在风里轻轻晃。“苏姑娘，阿古拉，快来尝尝这个！”阿妈扬着手里的簸箕，里面是炒得焦脆的豌豆，“去年的陈豆，炒着当零嘴，香得很。”
苏婉抓了把豌豆，嚼起来“咔嚓”响，豆香混着焦糊的微苦，格外解馋。“等新豌豆下来，咱们做豌豆黄，”她笑着说，“用新摘的嫩豌豆煮烂了，加糖熬成泥，冻在井里镇着，吃起来凉丝丝的，比冰棍还爽口。”
其其格眼睛一亮：“那得多种些豌豆！到时候给关隘的兵卒们也送些去，让他们尝尝鲜。”
阿古拉坐在门槛上，看着苏婉和其其格说笑，手里捏着颗炒豌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手背上，暖融融的。她想起刚才在地里看见的麦苗芽，想起苏婉说的油菜花海，忽然觉得，春天不是一下子涌来的，而是像这冻土下的芽尖，一点一点地探出头，带着股子韧劲，把冬天的冷慢慢挤走，把日子染成一片新绿。
傍晚时，阿古拉又去了趟麦地。夕阳把麦苗芽染成金红，冻土缝里的水洼映着晚霞，像撒了把碎金子。她蹲下身，对着芽尖轻轻吹了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催它长得快些。风里已经带着点湿润的暖意，不再像寒冬时那般刺骨，里面混着泥土的腥甜，还有种说不清的、属于春天的气息。
回到家时，苏婉正在修改水渠的图纸，油灯的光映着她的侧脸，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其其格趴在旁边，用炭笔在图纸空白处画着豌豆苗，叶子画得圆圆的，像把小扇子。“苏姐姐，你说明天豌豆种会不会发芽？”其其格仰起脸问，眼里满是期待。
苏婉放下笔，揉了揉她的头发：“哪有那么快？得等土里的冰全化了，喝足了水，才能冒出芽来。就像咱们过日子，得慢慢来，急不得。”
阿古拉看着图纸上弯弯曲曲的水渠，看着旁边画着的小豌豆苗，忽然觉得，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那些画在纸上的线条，都在悄悄积蓄着力量，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破土而出，蜿蜒向前，把春天的暖意，送到每一寸土地上。
窗外的月光落在地上，像层薄霜，却不再那么冰冷。阿古拉知道，过不了多久，这月光下的土地就会泛出大片的绿，水渠里的水会哗啦啦地流，田埂上的油菜会开出金黄的花，而她们，就站在这片新绿里，等着又一个丰收的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