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到腊月二十八。这些天，红娘子愈发沉默寡言，连二丫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不敢再如从前那般亲近。
红娘子虽仍与胡狼儿交谈，语气却日渐生疏，弄得胡狼儿也不知如何搭话。
过年过年，越过越闲。对胡狼儿这一行人而言，过年并无甚期盼，不过是窝在茅草屋里猫冬罢了。
但人不能闲，一闲便浑身不自在。大雪封路，无法营救张叔，幸而红娘子笃定张叔还活着，众人悬着的心也暂且放下。
自李家村换得两个铁矛头后，胡狼儿便寻了两根趁手的白桦木杆，将矛头牢牢嵌上，制成了两杆投枪。今日无事，他便想练练投掷。乱世求生，他更寄望于远程兵器制敌。
“咻”的一声，投枪稳稳扎入二十步外的木桩。
望着木桩上密布的凹痕，胡狼儿满意点头——到底是铁器，威力远非昔日的木投枪可比。
身后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哼哼。”
红娘子不知何时已立在他身后。
少女稚拙的激将法，对两世为人的胡狼儿自然无效。论“厚黑”，十四五岁的少女心思怎敌得过他？但胡狼儿脸上还是适时浮起少年的不服，将另一杆投枪递向红娘子，又朝木桩努努嘴——意思直白：you can you up,上手试试？
少女的争胜心瞬间被点燃。她接过投枪，足下生根，腰身猛地向后弯折，整个人几乎对折起来。那小蛮腰的柔韧，看得胡狼儿暗自咋舌。
一声闷哼，红娘子上身如绷紧的弓弦骤然反弹，在身躯挺直的刹那，手中投枪脱手而出，带着隐隐的呼啸。
“噗嗤！”木桩竟被投枪穿透！
胡狼儿惊得嘴巴微张，难以置信这娇柔身躯竟蕴藏如此骇人的爆发力。他自恃有几分蛮力，此刻却如萤火见皓月。
红娘子眼中掠过一丝得意。这些天她已认清一个残酷现实：尽管草原上赞她勇猛多谋，但眼前这十岁“小毛孩”的聪慧远胜于她，常令她生出挫败。今日能在投枪上压他一头，总算小小满足了一把虚荣。
她索性摆出师父的架势：“腰腹发力，力道最足，胜过单凭胳膊。”
“红娘子，你这身本事怎么练的？教教我呗！”胡狼儿适时送上崇拜。
红娘子果然更显自得，语气也柔和几分：“这算什么？投枪不过小道。可有弓箭？我弓箭才是拿手好戏……只有猎弓？猎弓也使得，我教你！”
十几日的苦练，累得胡狼儿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红娘子却乐此不疲，以折腾胡狼儿为乐。两位老猎对此视若无睹——一来御林军以重甲近战为主，投枪弓箭非其所长；二来红娘子身法轻盈，所授技艺正适合胡狼儿这未长成的身板。
胡狼儿助跑，腾跃，半空中急急抽弓搭箭，落地瞬间手指一松。箭矢呼啸着擦过木桩，“哆”地一声扎进旁边泥地，箭尾犹自颤动。
“小狼儿，又偏了！光有蛮力没准头，重来！”红娘子板着脸训道。十几日的教导，她已自觉是胡狼儿的师父，称呼也由“小公子”悄然变成了“小狼儿”。
胡老猎他们倒不觉得有何不妥。武艺乃不传之秘，红娘子肯如此耐心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合情合理。
胡狼儿咂咂嘴，偷偷甩了几下酸胀的胳膊，又准备助跑。
“罢了，今日到此为止。”红娘子望着木桩旁泥地上的箭矢，声音低沉下去，“骑射投枪，易学难精，日后勤练便是。”她顿了顿，看向胡狼儿，“小狼儿，谢谢你。这些天……我过得很好。现在，我该走了。”
胡狼儿心头了然，雪化了，世界露出了它本来的泥泞面目。红娘子要去清理属于她的那份“肮脏”了。
“等等！”胡狼儿忙道，“明日再走吧。让李婶给你备些干粮。此地无马，明日赶早，到李家村足有四十里。况且李家村如今未必有人，更无吃食。”
得知红娘子明日要走，李婶倾其所有，拿出了珍藏的山货，当晚整治了一席丰盛晚宴。胡老猎也捧出了平日舍不得喝的浆果酒。红娘子暂时放下心结，对两位老猎递来的大碗酒，仰脖便干，很快便有了六七分醉意。
胡老猎舌头打着卷，端起酒碗问：“红娘子，我家小狼儿这些日子没少叨扰你。敢问……他学得如何了？”
红娘子咕嘟又是一碗下肚，抬手抹了抹嘴角：“小狼儿聪慧过人，更兼天生神力。若能练好马上骑射、马下投枪，将来必是个人物！”
胡老猎踹了胡狼儿一脚：“这小子心眼儿多，就是不爱出门，天天围着牛头山转，千里马都养成拉磨驴了！”
“爹，我陪着你和李叔他们不好么？我就喜欢待在牛头山。”胡狼儿辩解。
“少糊弄鬼！”胡老猎眼睛发红，声音有些哽咽，“我是你爹！我和你李叔已是多活了十年。该来的躲不过！张老弟既已被认出，我们仨还能藏多久？牛头山太小了……小狼儿，你是受我们拖累，困在这儿十年了！”
胡狼儿一时无语。他宅在牛头山，只想猥琐发育长大成人，再寻归途。可这理由如何说得出口？只怕刚出口，就得被胡老猎灌金汤“驱邪”了。
胡老猎情绪激动：“红娘子！你与小狼儿这般投缘，不如……你就收了他为徒吧！带他走！”
江湖规矩，拜师如认父，一生荣辱与共。这分明是将胡狼儿托付给了红娘子。
红娘子措手不及，一口酒呛在喉中，剧烈咳嗽起来。她使劲拍着胸口顺气，皱眉道：“胡大叔，非是我不愿。我红娘子在草原仇家遍地，况且明日一去，生死难料。收小狼儿为徒，只怕是给他招祸！”
胡狼儿拼命点头——他是真不愿拜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为师。在他那个世界，这年纪的少女给三十岁男人当“师父”，多半是以某种比较热的城市为主题的影视文化的戏谑罢了。
胡老猎摆摆手：“不会！小狼儿再跟着我们，才是天大的祸事！”
李老猎也点头：“我们是不祥之人。红娘子，让小狼儿拜你为师，待他助你解决了麻烦，烦请将你李婶和二丫也一并带走吧，给她们寻条活路。”他语气里充满对胡狼儿的骄傲，仿佛红娘子的难题，在胡狼儿手中不过信手拈来。
红娘子瞪大双眼，确认李老猎并非酒后狂言，才哽咽道：“若真如此……收小狼儿为徒，我义不容辞！”
“李叔！我不愿意！”胡狼儿急道。
三道目光瞬间钉在他身上。胡狼儿脑子飞转，若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怕又要挨两记结实的板栗。
有了！
他赶紧道：“我要读书！读书也得有师父！”
李朝吸取前朝武夫乱政教训，崇文抑武，规定科举入仕者首任师父必为学院夫子，除非此人决意永不入仕。
红娘子似笑非笑看着胡狼儿：“那你说如何是好？”
胡狼儿脱口而出：“我认你做义姐！”
红娘子略带不满地看向胡老猎和李老猎——意思很明白：难道我要认你们二位做义父？
李老猎慌忙摆手：“使不得！没这福分！小狼儿莫胡言！”
胡狼儿心中早有定计。当你想开窗受阻时，若先提出掀屋顶，待反对后再提开窗，多半就能成了。他佯装犹豫再三，试探道：“那……认你当姑姑？”
胡狼儿鼻子有些发酸。与这便宜老爹、李叔一家朝夕相处十年，岂能无情？虽时时提醒自己猥琐发育，寻机归去，只当南柯一梦。可张叔一暴露，胡老猎第一时间想的竟是送他远走避祸，这份真情，是把他当亲骨肉了。
这历史的洪流啊，总将岸边闲看的人卷入其中。
胡狼儿双目含泪，紧紧抱住胡老猎的腰：“爹！我不要离开你！”
胡老猎浑身一僵，小狼儿头一遭露出这般小儿情态，让他手足无措。他笑着推开胡狼儿：“哭什么？在你红姑姑面前给我丢脸！”
李老猎打断了这温情画面：“小狼儿，先想法子帮你红姑姑解决野狼寨的事。”
红娘子也紧盯着胡狼儿，想掂量掂量他究竟有多少斤两。
“他们既志在夺寨，必不容红姑姑安然返回。那些人定会在姑姑回野狼寨的路上设伏。”胡狼儿略一停顿，声音沉了下去，“而且，那四个恶贼极可能就在李家村守着，专等红姑姑自投罗网！”
胡老猎紧张起来，厉声问李老猎：“你们露了行藏？”
“爹，不关李叔的事。是那头老黄牛！”胡狼儿连忙解释，他忘不了独眼龙追马前那扫视四周的凌厉眼神，“张叔以前常赶牛去李家村……幸好他没告诉别人我们住处，否则……”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胡狼儿摇头晃脑，正幻想自己羽扇纶巾的风采，脑壳上又挨了结实一记。
便宜老爹恶狠狠瞪着他：“小狼崽子！说人话！”
“我赶着老黄牛去引他们过来！他们没见过我，对小孩会放松警惕，必弃马尾随。四十里泥泞路，他们又累又饿，我们以逸待劳！”胡狼儿说出计划。
红娘子眼睛一亮，对这个新认的侄子投去赞许的目光。
“还有一个问题，”胡狼儿看向红娘子，“红姑姑，你有把握以一敌四吗？”
红娘子摇头：“若骑马快进快出，杀此四人我有把握。步战一打四，我自保无虞，却难护你们周全。”
“所以，关键问题是，”胡狼儿转向李老猎，满眼好奇，“李叔，你们……会杀人吗？”
李老猎望着明灭的柴火，仿佛在追忆国都长庆的峥嵘岁月，许久才缓缓道：“能入骁果军的，谁手上没沾过血？唉……只是可惜，当年一气之下，把家伙事都扔那儿了……”
胡狼儿明白了。或是因狼群护婴的神迹心生敬畏，或是对那杀婴密令本能抵触，李叔他们当年情绪激荡之下，竟连趁手兵刃都弃了，害得他跟着打野猪都只能用木矛。
真是，冲动是魔鬼！
“无妨！”胡老猎拍拍胸脯，“想杀人还不简单？木矛猎弓足矣！腿脚虽废了，手上功夫还在！”
“那好！”胡狼儿定下方案，“届时爹你先护着李婶和二丫避去后山。李叔和红姑姑就在此，给他们来个请君入瓮！”
“慢着！”胡老猎突然问道，“万一他们在李家村就把你抓了怎么办？”
“爹，你信我，”胡狼儿眼神笃定，“不会的。”
雪化后的道路泥泞不堪。李家村旁，一头老黄牛拉着沉重的木板车，吭哧吭哧，步履维艰。
车上坐着个十来岁的男娃，小脸冻得通红。他使劲吸了吸鼻子，把快流出的鼻涕缩了回去，那可怜模样引得留守的山民心生怜悯。
“那娃儿！还没开市呢，你来作甚？你家大人呢？”一个山民问道。
男娃啜泣着：“年前我爹来换盐，盐丢了，人也伤了……没法子，只能让我来看看还有没有盐换……”
“家里就没别人了？这么小的娃，冻坏了可咋整！”山民愈发同情。
“我还有个媳妇，”男娃指了指身后的板车，“爹给我捡的，大我五岁呢！大叔，你给我换点盐吧？我有腊肉！”
“唉……我自个儿也没多余的盐啊，娃儿，回吧……”山民虽同情，但这燕山苦寒之地，盐比什么都金贵。
男娃顿时放声大哭，抽噎了好一阵，才牵动缰绳，调转牛头准备离开。
“小娃儿，你等等。”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只见四个全身黑衣、头戴斗笠的人，不知从何处悄然现身。
男娃似被这古怪凶恶的打扮吓到，慌忙扯动缰绳要跑。
“小娃儿莫怕！我们能换盐！”为首的黑衣人急忙道，又转向周围好奇的山民解释，“我等是行脚盐商，在此耽搁了几日，本待今日离开。见这娃儿可怜，身边恰好还剩些盐货，便行个方便，权当积德了。”
山民忙对男娃说：“娃儿你运气好！快换吧！”
男娃赶紧喝停老牛，跳下车，掀开盖在腊肉上的茅草席。一个黑衣人上前翻看腊肉，回头对首领点了点头。
首领走进身后屋子，取出一个包袱递给男娃：“小娃儿，这是一斗盐，换你这点肉，绰绰有余了。”
男娃欢喜得鼻涕泡都冒了出来。黑衣人一边往屋里搬肉，一边状似随意地问：“小娃儿家住哪儿啊？你爹就放心让你一个人来？”
“我家就在……”男娃下意识地朝身后方向一指，猛地又闭紧了嘴，“我爹说过……‘三莫问’！”
黑衣人嘿然一笑，不再多言。
搬完肉，男娃慌忙赶着老黄牛离开，一步三回头，显然对黑衣人极不信任。
男娃在泥泞路上拼命催赶老牛，频频回头张望。两个时辰后，确认无人跟踪，他吁停了牛车，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