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似乎也被这无声流淌的沉重与共鸣所感染，变得轻柔徐缓了些许，它拂过废墟，卷起细微的尘埃，盘旋着，仿佛也不忍心打扰这短暂却弥足珍贵的、建立在共同血泪与伤痛之上的微妙宁静。
他再次抬首，目光穿透冰冷的银质面具，深深地凝视着云羲。那隐匿于面具之后的幽绿妖瞳之中，先前种种的审视、评估与算计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其中有深切的同情，有豁然开朗的了然，更有一种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终于觅得知音同类的悸动与感慨。
“所以……三年前，星晷一族那位被誉为不世出的天之骄女、命定宗姬云羲，于觉醒大典之上意外失败，神力尽散沦为废人，并被废黜囚禁……这一切，并非一场简单的意外或天道不公？”苍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精准无比的冰锥，骤然刺破了那层笼罩在往事之上的厚重迷雾与虚伪面纱。他结合云羲方才那蕴含无尽痛楚的话语、她对神殿那不死不休的刻骨仇恨、以及她此刻所展现出的、与传说中“废人”形象截然相反的恐怖实力与神秘传承，顺理成章地得出了一个惊人却合乎逻辑的推论。
云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尽管早已料到以苍曜的心思缜密与情报能力，猜出她的真实身份只是时间问题，但被他如此直接、如此毫无缓冲地点破那早已被尘封、被刻意遗忘的伤痕与耻辱，依旧让她沉寂的心湖骤然掀起滔天巨浪，那段充斥着绝望、痛苦与背叛的黑暗记忆，如同挣脱了囚笼的凶兽，再次疯狂地冲击着她看似坚固的心神壁垒。
墨玉面具依旧完美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将她所有的情绪波动、所有的脆弱与挣扎，彻底隔绝于内，不为外人所窥见。她沉默了片刻，既未承认，亦未否认，但那骤然变得更加冰寒、仿佛能将周遭空气都冻结的凛冽气息，已然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是墨凚……和轩辕弘？”苍曜继续追问，语气已然带上了八九分的肯定。他早已怀疑神殿与皇室高层在那场震惊天下的“意外”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如今几乎可以完全确信。
“……还有云瑶。”云羲的声音仿佛自九幽冰窟最深处传来，冰冷刺骨，吐出这个名字时，那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她，才是他们费尽心机、罔顾人伦、不惜一切代价所要最终捧上的那颗‘新星’，窃取一切的受益者。”
“为了让她取代你？可是……为何是她？”苍曜剑眉紧蹙，不解其中关窍，“即便同属星晷一族，旁支血脉与嫡系正统之间的天赋差距、地位尊卑，理应判若云泥，难以逾越……”他话语说到一半，猛地顿住，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脑海！他骤然想起了云羲之前曾让他重点调查大神官墨凚与云瑶之间是否存在特殊关联的要求，以及方才情报中墨凚对云瑶那种超乎寻常、近乎反常的紧密关注与保护（或者说监控）力度。
一个更加荒诞不经、耸人听闻，却又能够完美解释所有不合理之处、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的可怕念头，如同于绝望深渊中破土而出的剧毒妖花，在他脑中疯狂滋长、蔓延！
“难道云瑶她……是墨凚的……”后面那几个惊世骇俗的字眼，即便是以苍曜的胆识与阅历，也几乎有些难以置信，难以轻易说出口。大神官终身侍奉昊天之神，理论上必须保持圣洁之身，不可婚娶，更严禁私生子女！此事若有一丝一毫的证据曝光，都将是足以撼动整个神殿权利的根基、引发神朝大地震的惊天丑闻！
云羲依旧没有直接给予肯定的答复，但那死一般的冰冷沉默，以及透过墨玉面具传递出的、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极致恨意与无尽嘲讽，已然是最为明确、最为残酷的答案。
苍曜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便他身为妖族少主，自幼见惯了丛林法则下的厮杀与阴谋诡计，此刻也被这隐藏在神殿最高层光辉圣洁表象下的、如此肮脏龌龊、如此骇人听闻的秘密与狠毒手段所深深震惊！为了扶持自己的私生女上位，墨凚竟然能狠毒至此，不惜联合皇帝，硬生生摧毁一个天赋冠绝当代的嫡女，窃取其神力，践踏其尊严，剥夺其所有！这是何等的卑鄙无耻！何等的冷酷无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苍曜喃喃自语，一双妖瞳之中瞬间被熊熊燃烧的怒火与极致的鄙夷所充斥，“好一个道貌岸然、圣洁无私的大神官！好一个英明神武、统御四海的神朝皇帝！当真是一群披着神圣外衣、行尽豺狼之事的衣冠禽兽！”
此刻，他对云羲所有的行为、所有的冷漠、所有的恨意，都有了更深层次、更近乎感同身受的理解。那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复仇，更是一场对自身被强行篡改的命运的悲壮反抗，是对被践踏的公正与被湮灭的真相的执着追讨！
强烈的愤慨与深切的同情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看向云羲的目光中，不禁染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怜惜？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悲愤与决绝。他们都是被至高强权与残酷阴谋无情碾压、肆意迫害的牺牲品。
“你需要我如何相助？”苍曜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除却先前约定的情报互通与灵材供给，关于墨凚与云瑶之间这层关系的实证，我会立刻动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不惜代价深入追查！这或许是撕破他们那伪善神圣面具、给予其致命一击的最有力武器！”
云羲清晰地感受到他语气中那份真诚无比的愤慨与毫无保留的支持之意，那颗早已被万丈玄冰层层包裹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一角坚冰，正在某种温暖的力量作用下，悄然融化、崩塌。她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不休的心绪，声音依旧冷然，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疏离：“证据必须确凿无疑，务求一击必杀，令其永无翻身之地。在此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反受其害。当下之急，仍是尽快提升你我实力，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神罚者’与‘暗星’的疯狂反扑。”
“我明白其中利害。”苍曜郑重点头，神色凝重，“你自己更需万分小心，十二时辰皆不可松懈。墨凚老奸巨猾，执掌神殿多年，其手段之阴毒、底蕴之深厚，远超你我想象。”他顿了顿，似乎内心经历了一番挣扎与权衡，最终还是开口道，“若……若遇万分紧急之情况，或是修炼之时出了难以预料的岔子……皆可通过这玄羽即刻唤我。我虽自知实力或许不及你所传承之诡绝强大，但……拼却性命，也定会为你争得一线生机！”
这番话，其分量已然远超普通盟友的协作范畴，隐隐带上了一种近乎承诺的守护与担当。
云羲闻言，墨玉面具下的眸光难以抑制地闪烁了一下，显是未曾料到他竟会说出如此言语。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自喉间挤出一个极轻、却清晰可闻的音节：“……嗯。”
虽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已然是她卸下心防、予以回应的明确表示。
月色如水银般静谧流淌，无声浸润着断壁残垣，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映于冰冷的地面之上。在这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神朝皇城最深处，两个背负着不同种族却同样深重血海深仇、被命运枷锁紧紧束缚的灵魂，因为共同强大而残忍的敌人，因为在彼此命运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