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阴影里那道冰冷了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钉在明渊身上。舞会的喧嚣、晃动的灯光、周围人群的谈笑……所有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闷响。
暴露了！
不是小打小闹的怀疑，而是被真正的、隐藏在幕后的猎手精准锁定！那个西装男子的眼神，分明已经看穿了他刚才那番“意外”背后的真实意图！
巨大的危机感让明渊的四肢都有些僵硬。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与那道目光对视，脸上重新堆起惊慌和尴尬，对着被自己“撞到”的胖洋人继续用生硬的英语道歉，仿佛只是一个被突发状况吓坏了的、无足轻重的富家子弟。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多待一秒，危险就增加一分！
“赵兄，我……我好像有点不舒服，先……先走一步。”他找到正在与人拼酒的赵孟仁，脸色苍白（这倒有几分真实），捂着额头，声音虚弱。
赵孟仁正喝在兴头上，挥了挥手：“明兄你这身子骨也太弱了，行，你先回吧，下次再聚！”
明渊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查理爵士的府邸。直到坐上来时明诚安排好的汽车，驶离那片灯火辉煌的是非之地，他才敢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冷汗早已将内衫彻底浸透。
回到家，他反锁房门，靠在门板上，许久才平复下狂跳的心脏。后怕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太险了！仅仅是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学生，他几乎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值得吗？
他在心中问自己。理智告诉他，为了一个陌生人冒如此大的风险，是极其愚蠢的行为。但内心深处，某种超越利弊计算的东西，又让他无法对发生在眼前的不公和危险视若无睹。
更重要的是，这次冒险，让他切身体会到了“信息”在这个时代的巨大价值和致命威力。
他回想起舞会上捕捉到的那些碎片信息：纺织厂老板的困境，官员与日商的秘密交易，进步学生的激愤，以及……那个金丝眼镜便衣的伪装和意图，还有二楼西装男子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每一条信息，背后都可能牵扯着巨大的利益、残酷的斗争甚至生命的代价。他能看到，能听到，甚至能“洞察”到那些隐藏在笑容和客套之下的真实情绪与意图。这种能力，在波谲云诡的上海滩，无异于手握一座无形的金矿。
但如何开采这座金矿，而不被其反噬？
盲目地、冲动地使用，就像今晚这样，只会引火烧身。他需要一套更安全、更高效的“信息处理流程”。
他坐到书桌前，再次拿出纸笔，但这次不是训练计划，而是开始构建一个简单的“信息价值评估模型”。
信息价值 = (潜在收益 x 实现概率 - 潜在风险 x 发生概率) \/ 获取成本
他试图用量化的方式，来权衡每一次信息的获取和使用。
潜在收益：该信息能带来什么？金钱？安全保障？政治资本？人情？
实现概率：收益能兑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潜在风险：获取或使用该信息可能带来的危险程度。
发生概率：风险实际发生的可能性。
获取成本：包括系统消耗、时间成本、机会成本以及可能暴露的风险。
比如今晚警示女学生的行为，潜在收益（救一个人？获得一个潜在盟友？）模糊且实现概率低，但潜在风险（暴露自身，被特工组织盯上）极高且发生概率经过验证确实发生了，获取成本（系统消耗、精神压力）也不低。综合评估，这是一笔极其不划算的“交易”。
而如果只是被动接收、分析那些在社交场合自然流露的信息，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么风险极低，成本可控，长期积累下来，可能产生巨大的战略价值。
“所以，现阶段，我应该做一个‘信息收集者’和‘分析者’，而非‘干预者’。”明渊在纸上写下结论，“除非评估模型显示收益远大于风险，否则绝不轻易出手。”
想通了这一点，他感觉心中的躁动和后怕平息了不少。冲动是魔鬼，在这个时代尤其如此。
第二天，他照常去市政府上班，表现得与往常无异，甚至因为“昨晚受了惊吓”而显得更加沉默和拘谨。他小心地观察着周围，尤其是那个眼镜社员李志远，以及任何可能带有监视意味的目光。
李志远依旧沉默，但明渊敏锐地注意到，他今天似乎更加心神不宁，整理文件时几次出错，额角也时常冒汗。【被动感知：焦虑75%，恐惧60%，犹豫不决20%…】 虽然没有主动洞察，但李志远身上散发出的强烈负面情绪，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显眼。
下班后，明渊没有再去“联谊社”，而是直接回了家。他需要时间消化昨晚的冲击，并重新调整自己的策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晚饭后，他正在房间里翻阅报纸，明诚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材质普通的信封。
“二少爷，门房说有人指名送给您的。”明诚将信封递过来，目光平静如常。
明渊心中一动，接过信封，触手微沉，里面似乎不只有信纸。“谁送来的？”
“没看清，放下信就走了。”明诚回答。
明诚离开后，明渊关好门，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略显粗糙的便签，以及……一小根黄澄澄的“小黄鱼”（金条）！
便签上只有一行娟秀而陌生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
“书局援手，舞会解难，无以为报，聊表寸心。近日风波恶，慎言慎行。”
没有落款。
明渊拿着那根沉甸甸的金条和那张便签，愣住了。
是那个女学生！或者，是她背后的人送来的！
“书局援手”指的是第一次在书局的警示，“舞会解难”显然就是昨晚他破坏便衣行动的事情。他们不仅知道是他，而且准确地找到了明公馆，送来了酬金和警告！
这根金条，是谢礼，也是一种……封口费？或者，是希望用金钱了结这份人情？
而“近日风波恶，慎言慎行”这八个字，则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是在提醒他，因为昨晚的事情，他可能已经引起了某些方面的注意，处境危险。
明渊看着那根金条，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这大概相当于他好几个月的“薪水”。这笔“横财”，以及这封突如其来的匿名信，再次印证了信息的价值——它不仅可以用来保命，还可以直接兑换成真金白银。
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已经正式进入了某个“圈子”的视野，不再是那个可以完全隐藏在幕后的观察者了。
他将金条和便签重新塞回信封，藏进一个隐秘的抽屉里。心中五味杂陈。
这笔钱，他该不该用？
这警告，他该不该听？
这条无意中搭上的线，是该立刻斩断，还是……可以谨慎地保持下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上海滩就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他刚刚学会游泳，却已经被暗流裹挟着，越漂越远。
信息的价值，他已然知晓。
但随之而来的代价和抉择，却才刚刚开始。
而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对面街角的阴影里，好像有烟头明灭的火光，一闪而逝。
是错觉吗？
还是……监视的目光，已经延伸到了明公馆之外？
他轻轻拉上了窗帘，将无尽的夜色与未知的危险，一同隔绝在外。
房间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他心中渐起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