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造云子那突如其来的紧急公务，像一阵骤雨，暂时中断了她精心编织的情感蛛网。明渊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丝清冷的香水味，以及那份刻意营造的、混合着脆弱与依赖的气息。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黑色轿车载着她疾驰而去，融入上海滩沉沉的夜色，眼神冰冷而锐利。
情感的攻势，果然来了。而且，比预想的更加直接，更加难以防范。南造云子不再执着于寻找他行动上的破绽，而是试图直接叩问他的内心，用“理解”与“共鸣”作为钥匙，撬开那扇可能通往真相的门。
硬扛绝非上策。过度的排斥和警惕，本身就会引起怀疑，尤其是在对方已经放低姿态、试图“以诚相待”的时候。既然她选择以“知己”的面目出现，那么，不妨顺势而为。
一个“将计就计”的策略，在明渊脑海中迅速成型。他要维持一种微妙的、“友情以上”的暧昧状态。接受她的靠近，回应她的“共鸣”，甚至偶尔流露出些许属于“藤原拓海”这个身份可能存在的、深藏的疲惫与疏离。他要让她觉得，她的策略正在生效，她正在一点点地靠近他真实的内心世界，从而放松警惕，并在这种“亲近”中，不自觉地泄露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这是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冒险。他必须精准地控制着距离，既不能太过冷淡让她失去耐心，也不能过分投入假戏真做，更要时刻警惕她每一句温言软语背后可能隐藏的陷阱。
第二天，当南造云子再次以探讨一首晦涩难懂的俳句为由，出现在“昭和通商”附近的茶室时，明渊的态度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依旧保持着“藤原拓海”的矜持，但在聆听她关于诗句中“无常观”的解读时，眼神中少了几分以往的纯粹客观，多了些许若有所思的深沉。
“……是啊，繁华如梦幻泡影，这上海滩的灯红酒绿，又何尝不是一种虚妄？”明渊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白瓷茶杯，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人流，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恰到好处地接上了南造云子试图营造的悲情氛围。
南造云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中这细微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她没有急于深入，只是微微颔首，仿佛找到了知音：“藤原君也有此感吗？看来，我们果然是同一类人。”
她悄然改变了称呼，从疏离的“顾问”变成了更显亲近的“君”。明渊心中凛然，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既没有承认，也没有拒绝，将那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二
这种“将计就计”的暧昧，如同一场无声的探戈，在两人之间悄然展开。明渊开始有选择地接受南造云子的“私人”邀约，无论是去听一场小众的室内乐演奏会，还是在某个僻静的日式庭院里品茗赏枫。在这些场合，他刻意收敛了身为“藤原顾问”的锋芒与算计，更多展现出一种符合其贵族出身的文化素养与内敛气质。
他会在南造云子谈及特高课内部人事倾轧、抱怨某些军方将领短视愚蠢时，适时地流露出一种“深有同感”却又“不便多言”的沉默，或者用一句含糊的“高处不胜寒”来概括，引得南造云子愈发觉得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而南造云子，在明渊这种“半开放”的态度鼓励下，为了进一步博取信任和共鸣，也为了展示自己的价值与“诚意”，开始在不经意间，透露一些超越他们当前职责范围的信息碎片。
一次，在谈及华北局势时，她状似无意地抱怨：“关东军那些家伙，总是自视甚高，认为他们才是帝国的支柱。这次针对平西地区的‘肃正作战’，他们又想撇开华北方面军单独行动，胃口太大，也不怕噎着。”
平西！明渊的心猛地一跳，那里正是汪曼秋所在的根据地！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顺着话题，用探讨战略的口吻道：“兵力分散，乃兵家大忌。关东军虽锐，但若孤军深入，后勤与情报若不能与华北方面协同，恐有风险。”
“谁说不是呢。”南造云子叹了口气，仿佛找到了宣泄的渠道，“听说他们为了这次行动，还特意调动了一支刚从满洲调来的、擅长山地作战的特殊部队，代号好像是什么‘猎犬’……真是麻烦。”
“猎犬”部队，擅长山地作战……这条信息如同闪电般被明渊牢牢记住。他端起茶杯，掩饰着瞬间加速的心跳，语气平淡：“看来，华北的冬天，不会太平静了。”
还有一次，南造云子在“微醺”状态下（明渊怀疑其真实性），带着一丝怨怼提起：“本土的那些大人物，只顾着在太平洋上和美国人争锋，对我们这边的要求却愈发苛刻。既要维持占领区稳定，又要筹措巨额军费，最近甚至要求我们配合，调查一些……与帝国未来科技发展相关的敏感人物和机构，真是分身乏术。”
敏感人物和机构？明渊立刻联想到了“裕泰商行”和“工匠”！他故作不解：“科技发展？这似乎并非特高课的传统职能范畴。”
“谁知道呢。”南造云子揉了揉眉心，显得十分疲惫，“命令来自很高层，据说与一项代号‘拂晓’的计划有关，要求绝对保密。我们只能依令行事，重点监控了几家背景复杂的商行和一些有留学欧美背景的工程师。”
“拂晓”计划！监控背景复杂的商行和工程师！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明渊手中掌握的线索相互印证，让他对那个神秘技术组织以及日方对其的关注程度，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三
明渊像一个最高明的珠宝匠，从南造云子看似随意的抱怨、倾诉和“酒后真言”中，小心翼翼地筛选、甄别，将那些有价值的情报碎片一一拾起，珍藏。关于关东军与华北方面军的矛盾，关于日军调动和作战计划，关于日方高层对某些特殊技术领域的关注……这些信息，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源源不断地传向“渔夫”黎国权，为我方在华北的斗争和整体的战略判断提供了宝贵的参考。
他付出的代价，则是必须持续维持这种令人精神高度紧张的暧昧游戏。他需要时刻揣摩南造云子的心理，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在每一个看似放松的瞬间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他感觉自己像在驯养一条美丽的毒蛇，既要让她觉得温暖，又不能被她反噬。
这种关系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便利”。南造云子似乎真的在这种“心灵靠近”中获得了某种情感慰藉，对明渊的信任度（至少表面上是）有所提升。这使得明渊在一些涉及“藤原”身份的行动上，获得了更多的便利和更少的掣肘。例如，他动用资源为明诚寻找更安全疗养环境的行为，在南造云子看来，或许只是“藤原顾问”在照顾其“得力助手”，并未引起过度的深究。
然而，明渊从未忘记这是一场危险的博弈。他清晰地记得，在那次聆听音乐会后的夜晚，南造云子站在月色下的庭院里，看着他的眼神中，除了那种刻意营造的脆弱与欣赏外，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属于猎人的审视与计算。
她并未完全沉溺于自己编织的情感戏码。她同样在观察，在评估，在等待他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真正的破绽。
这天下午，南造云子再次来访，带来了一盒精致的京都点心。闲聊片刻后，她忽然看似随意地问道：“藤原君，听说你手下那位明诚管家，回乡探亲已久，还未返回吗？最近租界治安不甚太平，他一个人在外，你可有他的消息？需不需要我派人帮忙打听一下？”
话题，再次绕回了明诚身上！语气虽然关切，但那探究的意味，却如同隐藏在锦缎下的钢针。
四
明渊心中警兆顿生，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担忧：“劳南造小姐挂心了。阿诚前两日倒是托人捎了信回来，说家中老母病重，恐怕还要耽搁些时日。我也是颇为担心，只盼他家中事务早日了结，平安归来。”他叹了口气，演技无懈可击，“至于帮忙打听……就不必麻烦南造小姐了，毕竟是私事。”
他再次强调了“私事”，并将明诚的缺席归因于无法立刻验证的“家事”，堵住了南造云子进一步追问的借口。
南造云子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担忧”，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化作理解的微笑：“原来如此。家人健康最重要。希望明诚君的母亲早日康复。”她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但明渊知道，这绝不仅仅是随口一问。这是她在情感攻势间隙，一次精准的、指向明确的试探。她在提醒他，她从未忘记过对明诚的怀疑，也从未放松过对沪西事件的调查。
送走南造云子后，明渊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与南造云子的这场暧昧游戏，虽然收获颇丰，但也如同在悬崖边行走，随时可能坠入深渊。她就像一条最有耐心的蟒蛇，用温暖的躯体缠绕着猎物，既给予虚假的安全感，也在一点点地收紧束缚。
他获取了关东军的情报，了解了“拂晓”计划的蛛丝马迹，但代价是自身也处于更严密的关注之下。现在，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明诚……
明渊感到，那根维系着微妙平衡的钢丝，正在剧烈地晃动。他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否则，不仅自身难保，连重伤未愈的明诚，乃至整个“深海”网络，都可能被这条美丽的毒蛇，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下一步，他该如何落子？
（第239章 《将计就计的暧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