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芸是跌跌撞撞冲进来的，鞋底带进的泥水在门口洇开一小滩。
她头发全湿了，胡乱贴在额头和脸颊，嘴唇没一点血色，抖得厉害。
看见秦川，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手里攥得皱巴巴的纸条猛地塞进他手里，冰凉的手指碰到他掌心，激得他一颤。
“电……电台……刚……刚来的……”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里全是惊惶。
秦川展开那团湿漉漉的纸，上面是许晓芸那笔工整却带着颤意的字迹，译出的电文刺眼：“凤凰动，巢将焚，速离，勿归！”
他心头猛地一沉，攥紧了纸条，拉起许晓芸湿透的胳膊就往外走：“找赵营长！”
雨下得正大，砸在油毡屋顶上噼啪作响。两人冲进赵营长那间临时充当指挥部的小仓库时，带进去一身水汽。
赵营长正弓着腰，凑在昏黄的灯泡下看一张摊在旧木箱上的基地地图，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到他俩的狼狈样，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老赵！”秦川把纸条拍在木箱上，雨水顺着纸条边缘晕开。
赵营长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拳砸在木箱上，震得地图跳了一下：“操他妈的！这是催命符！他们等不及了！”他猛地抬头，目光像钩子一样钉在秦川脸上，“你那调令，到底怎么说？！”
秦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刚要开口，仓库门又被哐当一声推开。
马科长举着把破了个洞的油纸伞，半个身子都湿透了，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也顾不上擦水，急吼吼地嚷：“秦工！秦工！部里……部里刚来电话！是急电！”
他喘了口粗气，看着屋里三人凝重的脸色，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燧石’项目那边出了大问题，说是核心设计卡壳了，非得要你这种从头摸过底层的人过去！钱老亲自发的话，点名让你坐明天最早那趟火车去北京报到！电话那头语气硬得很，说是……说是军令如山！”
小仓库里霎时间只剩下外面哗啦啦的雨声，砸在每个人心上。两份指令，一份索命，一份催行，像两把冰冷的铁钳，一左一右架住了秦川的脖子。
赵营长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秦川，下颌线绷得像石头。
马科长急得直搓手，看看秦川，又看看赵营长，额头上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汗：“秦工，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钱老！部里！这命令违抗不得啊！你的前途……”
许晓芸站在门边的阴影里，低着头，手指紧紧揪着湿透的衣角，指甲掐得发白，一声不吭，像个被雨水打湿的纸人。
秦川的目光从马科长那张焦急得变了形的脸，移到赵营长带着疤痕的下巴，最后，落在地上许晓芸那双沾满了黄泥、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布鞋上。
老周师傅躺在卫生所病床上那张灰败的脸，老郑胸口插着的匕首和地上未干的血符号，那台吭哧吭哧刚刚运转起来、还带着他体温的机床，还有手里这张“勿归”的警告……无数画面在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
他突然弯下腰，从墙角一堆杂物里拎起那把沾着泥垢和机油的铁扳手，在手里掂了掂，粗糙的木柄硌着手心。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对赵营长说：“老赵，基地那几个主电路闸箱和消防水泵的关键阀门位置，我得再跟你对一遍，夜里容易抓瞎。还有，废料场西头那段矮墙，光靠巡逻不够，得埋个暗哨。”
他又转向张着嘴、愣在原地的马科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砸在潮湿的空气里：“马科长，麻烦你现在就去给部里回个电话。就说‘龙吟’项目核心控制系统突发严重故障，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我作为技术负责人，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所有责任，我秦川一个人扛。”
马科长眼睛瞪得像铜铃，像是第一次认识秦川，结结巴巴地说：“秦……秦工！你疯啦？这……这是抗命！要挨处分，要丢前途的！”
“那就丢。”秦川把铁扳手往肩上一扛，扭头看向门外那像是永远不会停的瓢泼大雨，声音混在雨声里，不大，却异常清晰，“家都要让人烧了，还惦记那几亩地的收成？”
他没再理会马科长脸上那副天塌下来的表情，也没看赵营长和许晓芸的反应，肩膀顶开虚掩的仓库门，一头扎进了那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身影瞬间被黑暗和雨水吞没。
赵营长愣了一秒，猛地啐了一口：“操！真他妈有种！”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湿漉漉的雨衣和桌上的手枪套，脚步咚咚地也跟着冲进了雨里。
马科长还僵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晃荡的破木门，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颓然地垮下肩膀。
而站在阴影里的许晓芸，却慢慢抬起了头，望向秦川消失的那片漆黑雨夜，被雨水浸湿的睫毛颤了颤，眼底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微弱，却亮得惊人。
她紧紧抿了下嘴唇，也转身，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像是要赶在一切发生之前，再去多捡些能熬姜汤的干柴。
抗命的选择，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里，涟漪荡得又远又快。
第二天，雨倒是歇了，但天还阴着脸，灰蒙蒙地压着。
快到晌午，两辆挂着北京牌照、溅满泥点的绿色吉普车，直接引擎轰鸣着开进了红星基地大院，刹车踩得吱嘎作响。
车上下来几个穿着笔挺中山装的干部，脸上像是糊了一层浆糊般没什么表情。为首的那个，眼神像冰锥子，直接对闻讯小跑过来的马科长亮了个红皮证件和一份盖着大印的文件，声音没有一点温度：“秦川同志在哪儿？请他立刻跟我们回部里，把问题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