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会一日的朝殿再度启门，晨雾尚未散尽，檐角铜铃在微风中轻响，将清冷气息送入殿内。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汉白玉阶上投下细碎光影，阶前陈列的青铜鼎彝泛着冷光，衬得殿中气氛愈发庄重。
徐福身着藏青绣银纹的章服，衣摆暗线绣着衔芝瑞鹤，缓步走向堂中主位时，腰间白玉带钩上的鸾鸟佩饰轻轻碰撞，发出细碎清响。
他并未径直落座，而是在主位旁稍作停顿，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众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边缘的云纹雕饰——那雕饰尚未完全打磨光滑，还留着几分匠人手工的温感。
“昨日休会，诸位想必也各自思虑了些章程。”
他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众臣，指尖轻轻摩挲着御座扶手的木纹，沉声道：“今日续议，唯论一事——全邦行政区划之定夺。”
话音落时，谋主刘伯仲手持一卷泛黄竹简出列，青衫广袖随步履轻摆，竹简上系着的墨色丝带微微晃动。
他上前半步躬身，将竹简捧在胸前：“诸位同僚，瀛洲之地自古便是数百部落各据一方，即便偶有松散联盟，也从未有过‘邦国’之实。
此番建制，无先例可依，需慎之又慎。”
他抬首看向众人，语气陡然加重：“若学周朝分封，就是重蹈覆辙！
当年周天子裂土封疆，到头来诸侯割据、矛戈相向，天子派使者调停却无人理会，最终导致天下大乱、生民涂炭、王权旁落。
殿外廊下悬着的《周室衰微图》，各位天天都可见到，这样的教训，怎么能不牢牢记着呢？”
说罢，他将竹简重重叩在身旁的白玉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掷地有声：“依臣之见，当效秦朝郡县之制！
官员由陛下亲派，失职者即刻撤换，唯有如此，方能紧握皇权，令行禁止！”
“刘谋主此言差矣！”话音未落，李凡已快步出列，朝服下摆扫过地面时带起细微尘屑，他手中还攥着一卷绘有瀛洲地貌的绢帛地图。
李凡拱手朗声道：“秦朝能行中央集权，并非一日之功。
战国数百年，各国早已积累治国之策、储备济世之才，更有扎实经济根基托底。
可瀛洲呢？”
他展开绢帛，指尖点向地图上标注的“蛮荒之地”：“这里的民生尚在温饱边缘，懂治国之道者更是寥寥无几，在这种情况之下强推郡县制，岂非要水土不服？”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刘伯仲当即追问，双目微微眯起，目光与李凡在殿中交汇，空气中似有无形交锋，连殿内燃着的龙涎香气息，都仿佛变得凝滞。
瞬时，朝殿内便炸开了锅。
支持中央集权的臣子纷纷上前，有的指着殿中悬挂的巨幅舆图，指尖划过标注的山川河流，强调“唯有统一管辖，方能避免部落再起纷争”；
主张因地制宜的官员则围在阶下，手中攥着记录部落习俗的木牍，以“瀛洲部落习俗各异，强行改制恐引发叛乱”据理力争。
两方各执一词，声浪此起彼伏，连殿外值守的卫士都能隐约听见殿内的争执，殿中铜漏的滴水声，也被这吵嚷声盖过，一时间竟陷入了僵局。
徐福始终端坐御座，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在争执的群臣间流转，未曾言语。
直到刘伯仲望着眼前吵嚷的局面，忽然抬手按住案上竹简，沉声道：“诸位静一静！”
待殿内渐次安静，他才继续说道：“刚才诸位所言，都有道理，可争论再久，也需要有个结果。
既然史书里没有适合瀛洲的成例，那便不必再寻——”
他抬手拂过竹简上的字迹，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这区划之制，不如就由我们亲手开创，为瀛洲立一个新的章法。
依臣之见，不妨走条折中之路——即保留各部落建制，让他们仍用旧法管内部事务，不损害酋长权威、不侵犯部落利益；
同时按中央说了算的规矩来，将全邦划作数十个郡县，地方长官由主上任命，代中央统辖辖区内所有部落！”
这话一出，殿内瞬时静了几分。
刘伯仲向前半步，指着案上摊开的瀛洲舆图，指尖划过标注部落疆域的朱红线条：“如此一来，既不用愁眼下缺治国人才，能让部落帮着分担管理；
又能让中央攥住统辖权，后续再边实践边调整，慢慢理顺上下关系，岂不是两全？”
徐福闻言，缓缓从主位起身，目光扫过舆图上交错的线条，指尖在郡县划分的留白处轻轻点了点：“国体之争先放一放，这事盘根错节，急不来。”
他抬眼看向众臣，语气掷地有声：“刘伯仲先前的提议，我看可行。”
“咱们这群人，谁都没真正治理过邦国，而要在瀛洲这片从未有过邦国建制的土地上开疆定策，更是难如登天。”
徐福抬手按住案角的竹简，目光落在舆图边缘未写完的区划标注上：“唯一的法子，就是在实践里学，边干边悟、边做边改，没有别的捷径。”
他俯身凑近舆图，指尖沿预设的郡县边界划了一圈：“现就按郡县制划分区划，胡大海、刘伯仲、山田、春山，你们四人牵头，一边定郡县边界，一边选地方官员——各部落该留的还留着，不折腾。”
最后，他目光一沉：“各地官员的名单，最终由我来审定。”
话音刚落，刘伯仲便手持一卷礼制竹简出列，青衫广袖扫过案边的青铜灯台，灯花轻轻一跳：“主上，此前国号、帝号、国体、旗帜纹样、官服规制都已议妥，眼下就剩劝进一事了。”
他将竹简在案上展开，指尖点向“礼治”二字：“这里虽不是中原故土、秦室旧地，但‘礼’是立国之本，尊卑秩序不能乱。
若是连规矩都没有，日后怎么治国、怎么管民？”
稍作停顿，他补充道：“新的礼制还没编好，依臣之见，劝进之事暂且沿用旧制，先把规矩立起来。”
徐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竹简上的字迹，沉吟片刻后颔首：“便依谋主所言。”
话音落时，殿外传来几声雁鸣，与殿内的铜漏滴水声交织在一起，为这场定策之议添了几分安稳的余韵。
刘伯仲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绢劝进表，米白绢面上绣着细密的云纹镶边，墨色字迹是他亲手所书，笔锋刚劲又藏着几分恭谨。
他指尖轻轻展平绢角褶皱，清越的声线便在殿中响起，字字铿锵：“神道天师徐福，率天朝舰队东渡瀛洲，临危受命，赈灾剿匪，救万民于水火。
其恩如浩宇覆顶，其德似春雨泽四方，以仁心安定苍黎……”
读至“无主生民盼明君如盼甘霖，群贤毕集思贤主似思北斗”时，他抬手将劝进表举至胸前，绢面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连阶下最前排的臣属，都能看清绢上“天师德高望重，天下归心”八字的墨迹晕染。
殿内文臣们早攥着泛黄的典籍副本，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三劝三辞”的注脚——礼官先前已禀明，这是历代新君即位的成规，往复间显谦恭、证民心。
此刻众人屏息，左列的老臣已悄悄整理好朝服下摆，右列的礼官捧着第二次劝进的礼器，正候着徐福依礼推辞，却见徐福抬手按了按案上的青铜镇纸，镇纸下还压着昨日拟定的区划草图，边角已被反复翻看磨出毛边。
“三次劝进实为虚礼。”他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静了，连殿外的风似乎都停了半刻，“既已议定，何必假意推让？”
待刘伯仲收了劝进表，绢角轻扫过案上的砚台，徐福忽然起身，藏青章服上的衔芝瑞鹤暗纹随动作轻晃，腰间鸾鸟佩饰发出细碎清响：“本天师受百官所请，愿择吉日祭告天地，登临仁皇之位，以顺天意民情。”
阶下顿时起了些微动静：
有人悄悄松了攥着典籍的手；
也有几位老臣微微蹙眉，目光落在案上的道家典籍上，似在琢磨这打破旧礼的决定。
徐福将这些神色尽收眼底，语气愈发恳切：“某欲为仁皇，非为迷恋权位、贪图享乐，实乃想为百姓多办实事、成大事。
想当年秦始皇命我东寻仙药，我三番五次求他多拨粮草、金银、医官药材，便是打定主意要用这些为瀛洲百姓谋福。”
他俯身拿起案上一枚铜制算筹，算筹表面因常年使用磨得发亮，指尖捏着它轻轻敲击案面，发出“笃笃”轻响：“那时我便想透了：‘若无权无财，纵有为民之心，也难成为民之事。’
譬如见路边饥民，自身尚且无食，如何能让他饱腹？
见病患痛苦，无钱无药，如何能为他解忧？
见灾荒遍野，无权无粮，如何能赈灾救难？”
“断然不能！”
他将算筹重重按在案上，算筹顶端的铜绿在光下格外清晰：“我等远涉重洋来到这片土地，能为百姓战胜饥荒瘟疫，靠的是手中有权、有粮、有钱、有医有药，靠的是诸位扶持，更靠一颗爱民之心。”
“今日愿为仁皇，只为造福一方，因此不必行那三次劝进的虚礼。”
徐福抬手取过案角的道家典籍，书页间夹着的几片风干芝草轻轻滑落，他随手将其拢回书中：“望诸位体谅我不循旧例的缘由——我出身道家，道家崇尚革新。
往后行事，莫要只知承袭，更要学会在继承中创新、在创新中发展，不可一味照搬旧套。”
话音落时，最先蹙眉的老臣缓缓点头，将典籍卷好收入袖中；
捧着礼器的礼官也悄悄退到一旁，殿外飘进的草木清香与殿内墨香交织，倒让这打破旧礼的宣言，多了几分温润的共识。
雨田眼里瞬间迸出光，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唰”地一松，剑鞘撞着鳞甲“当啷”脆响，震得人耳尖发麻。
他往前跨出半步，粗嗓门比殿内铜钟还响，扯着嗓子喝彩道：“咱们这儿向来没这许多弯弯绕！
就喜欢主上这真性情，直脾气！”
孙得胜立刻跟着点头，手掌拍得大腿发麻：“把简单事弄复杂了太累，能把复杂事变简单才是真本事！
就爱主上这直来直去的性子！”
张顺也捋着络腮胡笑，甲片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殿内瞬间被武将们爽朗的喝彩声填满。
其余臣属也纷纷附和，有人低声与身旁同僚感叹：“主上这般率真，不搞虚礼，倒比那些藏着掖着的强多了！”
更有人望着徐福的方向，语气里满是敬重：“说到底，还是心为民系、权为民用，才不屑弄那些没用的排场！”
钱锋缓步出列，玄色战甲上还沾着几分未擦净的尘土——昨日他刚巡完城外军营。
他抬手按在胸前，沉声道：“该守的规矩不能废，但繁文缛节当省则省。
登极之事既已议定，何必再行虚让？”
他目光扫过殿内，语气带着武将特有的果决：“我带军多年，向来认‘规矩不可破’，但更懂‘化繁为简’——就像战场上讲‘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怕层层请示误了战机，治国理政，不也该如此？”
刘伯仲站在一旁，手中还攥着那卷劝进表，指尖轻轻摩挲着绢面云纹。
见群臣多赞徐福坦荡仁德，他眼中也泛起几分动容，上前一步躬身道：“臣先前执着旧礼，是怕失了尊卑；
如今才明白，做一位为民谋福、办实事的君主，实则比守那些虚礼辛劳百倍。”
他抬首望向徐福，声音里满是敬意：“仁皇陛下愿为瀛洲百姓担此重任，实乃黎民之幸、国家之幸、社稷之幸！”
话音未落，殿内臣属已齐齐躬身，甲胄碰撞声、衣料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雨田、孙得胜等武将更是直接单膝跪地，手掌按在冰凉的地砖上：“恭贺主上！”
其余人也纷纷叩首，声响整齐划一，连殿外的雨声都似被这股热情感化，渐渐小了些。
徐福望着殿内或躬身或颔首的臣属，藏青章服的衣摆随呼吸轻轻起伏，眼底漾开几分暖意。
他抬手虚按了按，待殿内静下来，声音里裹着欣慰：“如今瀛洲南部与中部，百业渐兴，山含黛色，水映春光，万民和睦，惠风和畅，一派安居乐业之景。
我等当早日建邦，既慰万民期盼，亦展诸位经天纬地之才。
只是这般大事，仍然需要照着礼节来做，不可草率。”
话音落，徐福转头看向立在左侧的刘伯仲，目光落在他怀中抱着的木匣上——那匣子里装着历年的气象竹简。
“伯仲，天文地理、阴阳八卦是你的专长。”
他语气郑重了几分，指尖轻轻叩了叩案面：“祭天与登基大典，务必择一黄道吉日——当日需无风无雨，云气要顺，日头要朗，才合‘顺天应人’之意，显上天对瀛洲的眷顾。”
最后，他眼神一凝，加重了语气：“此事半点差错不得，你切记。”
“属下遵命！”刘伯仲应道，“臣已积累五年气象记录，参照这些数据精心测算，定能选出吉日，主上尽可放心。”
殿外恰好吹进一阵风，卷起案上舆图的边角，徐福伸手将其按住，指尖触到绢面上描摹山河的墨迹，忽然笑道：“有你这番准备，我自然放心。
待吉日定了，便让百姓们也知晓——咱们的邦国，就要顺顺当当地立起来了。”
是夜，徐福辗转难眠，思绪万千。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案头，映着那卷尚未定稿的《瀛洲初治策》。
徐福披衣起身，指尖划过竹简上“均田”“兴渠”“通市”等字样，眉头微蹙。
他想起初到瀛洲时，沿岸饿殍遍野，部落间为争夺水源拔刀相向；
想起随船医官夜以继日救治瘟疫，药箱空了又满；
想起山田带人丈量土地时，被部落长老举着石斧拦在山涧……
如今那些焦土已长出新苗，械斗的呐喊化作市集的喧声，可这太平究竟能守多久？
案头堆叠的气象记录忽然被夜风吹得翻动，几年间的晴雨寒暑在眼前掠过。
他忽然又想起秦始皇派他东渡时，咸阳宫的铜灯映着帝王鬓边的白发——那时的自己，只想着逃离苛政，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亲手扛起一片江山？
“顺天应人……”
他低声重复着，指尖叩击案面。
是要做个借天意稳固民心的君主，还是做个凭实绩让百姓信服的执政者？
夜风穿过廊下铜铃，叮咚声里，他仿佛听见南部稻田里新谷灌浆的轻响，又似中部工坊里铁器锻打的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