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计的读数每爬升一百米,都像是在陆寒洲的肺叶上多压了一块巨石。稀薄的空气不再是概念,而是每一次吸气时胸腔火辣辣的刺痛,和无论怎样深长呼吸都无法缓解的、令人心慌的窒息感。他的身体状况远未恢复,连续的跨国奔波、精神崩溃、营养失衡和睡眠剥夺,早已掏空了他的储备。如今,在这地球之巅的脚下,这副躯壳的极限被无情地测试。
最初的几天,尚可算作艰苦但尚能忍受的徒步。但随着海拔突破四千米,每向前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双腿像灌满了湿冷的铅,沉重得需要调动全部意志才能抬起、落下。登山杖深深插入碎石或冰面,再拔出来时,手臂的肌肉都在颤抖。背包原本经过精简,此刻却仿佛装着整个世界的重量,肩带勒进皮肉,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酸痛的背脊。
更致命的是高反症状的加剧。头痛从隐隐作痛发展为持续的、锤击般的胀痛,集中在太阳穴和后脑,让他视线时而模糊,恶心感不时上涌。食欲彻底消失,勉强吞咽下去的压缩饼干或能量胶,味同嚼蜡,有时还会引发干呕。夜间,即使在相对温暖的睡袋里,他也常常因呼吸困难和剧烈的头痛而惊醒,听着山风在简陋客栈外凄厉呼啸,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死寂的夜里擂鼓般清晰,又快又乱。
而路途本身,也越来越危险。
一次,在通过一段被冰雪半覆盖的陡峭岩壁时,脚下看似结实的冰壳突然碎裂!陆寒洲左脚猛地踏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右侧深不见底的冰裂缝壑歪倒!
“!” 惊呼卡在喉咙里,极度的惊恐让时间仿佛变慢。他右手死死攥住的登山杖在冰面上打滑,左手本能地胡乱抓向岩壁,指尖擦过粗糙冰冷的花岗岩,磨出血痕。半个身子已经悬空,背包的重量正将他无情地往下拖拽。
就在那一刹那,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源自生命最底层的蛮力爆发出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右臂肌肉贲张,以登山杖为支点,借着那一丝微弱的摩擦力,配合左腿在尚未完全塌陷的冰缘猛地一蹬!
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狼狈无比地滚回了相对安全的岩壁内侧。他趴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冷汗瞬间浸透内层衣物,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他趴在那里好几分钟,才颤抖着慢慢撑起身体,查看身下——那片塌陷的冰壳下方,是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裂隙。
他死死盯着那道裂隙,许久,才缓缓移开视线,看向自己因过度用力而痉挛颤抖的双手,和磨破渗血的手指。没有后怕,只有一种冰冷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刚才那一瞬间,与死神擦肩而过,身体的本能反应救了他,但驱动那本能的,并非明确的求生欲,更像是一种麻木的、不愿就此放弃的惯性。
他休息了很久,才重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危险区域,继续向上。每一步,都踩得更加谨慎,也更加沉重。
类似的险情并非一次。还有一次,在穿越一片因日照融化而变得湿滑泥泞的斜坡时,他一脚踩入暗藏的冰水坑,整条腿陷到膝盖,刺骨的冰水瞬间灌满靴子。他费力拔出腿,靴子和裤腿湿透,在接近零度的环境中,这意味着迅速失温和冻伤的风险。他不得不寻找一处勉强避风的地方,狼狈地脱下湿透的鞋袜,用冻得发僵的手指费力拧干,再换上备用的(也几乎同样潮湿的)袜子,将湿冷的脚重新塞进冰冷的靴子里。整个过程,他沉默地完成,牙齿因寒冷而轻微打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专注。
最艰难的一段,是在接近五千米的一个风口。强风裹挟着雪粒和冰晶,以能把人掀翻的力度狂暴地吹打着山脊。能见度极低,路径几乎被新雪掩盖。他必须顶着几乎无法呼吸的狂风,侧着身子,一步步向前挪动。雪粒像细针一样打在脸上,裸露的皮肤瞬间麻木。他不得不频繁停下来,背对风向,大口喘息,感觉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冰冷刺骨,带着冰碴。
体力在飞速流逝。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双腿如同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重复抬起的动作;意识因为缺氧和寒冷而变得飘忽,耳边只剩下狂风的怒吼和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微弱地劝说:停下来吧,躺下,就这样睡过去,一切痛苦就结束了。
但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那个坐标,那四个字,又会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麻木:“北纬27°59′17″,东经86°55′31″。独自前来。”
不是沈清辞的面容,甚至不是对她的思念,而是这个纯粹的、由数字和文字构成的指令,成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它代表着一种未完成的、必须抵达的“点”。为了这个“点”,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咬着牙,牙龈都渗出血腥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登山杖更深地插入前方的雪地,然后,将身体的重量压上去,拖动另一条腿向前……
支撑他的,早已不是爱情的力量,也不是康复的信念,而是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纯粹到近乎野蛮的意志力——走下去,直到那个坐标,或者死在这路上。 没有中间选项。
在一次短暂的休憩时,他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望着前方无尽延伸的、被风雪笼罩的苍白山路,忽然极其模糊地想:这或许,就是沈清辞想要他经历的。不是舒适的疗愈,不是温情的鼓励,而是将他扔进最严酷的真实里,让肉体最极端的痛苦和生存最直接的威胁,去碾压、去焚烧掉那些盘踞在他精神世界里的、由创伤编织的虚幻恐惧。
真实的冰雪,比记忆中的更冷。真实的坠落风险,比闪回中的濒死感更具体。而在这真实到残酷的攀登中,他无暇再去恐惧那些过去的幽灵,他全部的精力,都必须用来应付当下:下一步踩在哪里,如何呼吸下一口稀薄的空气,如何不让失温夺走知觉。
艰难,每一步都艰难。但正是在这纯粹的、肉体的磨难中,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正在缓慢地、痛苦地发生着变化。像粗糙的砾石在激流中相互磨损,最终可能露出里面一点不同的质地。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迈步。身影在狂风暴雪中显得渺小如蝼蚁,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执拗,一点一点,向上挪动。向着那个隐藏在云雾和冰雪之后的坐标,向着那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约定”,也向着这场由外而内、残酷至极的自我淬炼的终点,艰难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