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苍梧山的竹林里时，清玄刚采完半篓雨后的竹荪，正踩着湿滑的石阶往观星台走。灰布道袍的下摆被泥水溅得斑斑点点，他却顾不上拍，只把药篓往怀里紧了紧——这竹荪炖鸡汤最补，师父最近总咳嗽，得赶紧回去炖上。
山路越走越滑，转过一道弯时，清玄脚下一踉跄，整个人往前扑去。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旁边的竹枝，指尖却只攥住一把湿冷的竹叶，眼看就要摔进坡下的灌木丛，手腕忽然被人牢牢攥住。
“当心。”
熟悉的声音裹着雨丝落在耳边，清玄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人穿着件靛蓝短打，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手里还提着个半旧的竹篮，里面装着新鲜的蘑菇。左眉骨下那道浅疤被雨水打湿，反倒比记忆里更清晰——是三哥林知许。
“三哥？”清玄的声音发颤，药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竹荪滚了一地。他反手抓住林知许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怎么回来了？大哥和二哥呢？你们不是去青崖关了吗？”
林知许笑着把他拉稳，弯腰帮他捡竹荪，指尖蹭过沾泥的菌盖，动作还是和从前一样轻：“刚从青崖关回来，给师父和你带了点东西。”他把竹篮递过去，里面除了蘑菇，还有个用油纸包着的纸包，“是城里买的桂花糕，你小时候爱吃的。”
清玄没接竹篮，眼睛死死盯着林知许的脸，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三年了，你们怎么才回来？师父上个月咳得厉害，夜里总喊你们的名字……”
林知许捡竹荪的手顿了顿，喉结滚了滚，伸手摸了摸清玄的头。他的手掌带着山路的糙意，却比雨丝暖：“路上出了点事，耽搁了。师父现在怎么样？”
“师父在观星台煮茶呢，我带你去找他！”清玄拉着林知许就往山上跑，雨越下越大，两人的鞋踩在石板上，溅起一串又一串水花。路过半山腰的山神庙时，清玄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三哥，你怎么不从正门上山？偏走这荒僻的小路？”
林知许的眼神闪了闪，把竹篮往身后藏了藏，笑着说：“正门的石阶滑，这路我熟。快走，别让师父等急了。”
清玄没再多问，拉着他继续往上跑。观星台的竹屋就在眼前，烟囱里飘出的白烟混着雨雾，隐约能闻到里面的茶香。清玄刚要喊“师父”，林知许忽然拉住他，压低声音说：“清玄，你先进去跟师父说一声，我……我整理下衣裳。”
清玄点点头，推门冲进竹屋。师父正坐在窗边煮茶，银白的胡子沾着水汽，看见他浑身湿透的样子，皱起眉：“怎么淋成这样？竹荪呢？”
“师父！三哥回来了！”清玄扑到桌边，抓着师父的袖子，“三哥从青崖关回来了，就在外面！”
师父手里的茶勺“当”地掉在锅里，滚烫的茶水溅出来，他却浑然不觉，猛地站起身：“知许？真的是他？”
“真的！他还带了桂花糕，就是小时候我爱吃的那种！”清玄说着，就要往外跑，“我去叫他进来！”
“等等。”师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沉了沉，“你跟我说说，他穿什么衣裳？手里拿的什么？”
“穿的靛蓝短打，裤脚卷着，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有蘑菇和桂花糕。”清玄一一说着，忽然觉得师父的神色不对，“师父，怎么了？”
师父没说话，起身走到门边，撩起帘子往外看。雨幕里，林知许正背对着竹屋站着，手里的竹篮放在脚边，肩膀微微发抖，像是在咳嗽。师父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身对清玄说：“清玄，你去厨房把我藏在米缸里的那包伤药拿来。”
清玄虽疑惑，还是听话地往厨房跑。等他拿着伤药回来时，竹屋里已经多了个人——林知许坐在桌边，面前放着杯凉茶，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不少，嘴角却还挂着笑。
“师父。”林知许站起身，刚要弯腰行礼，就被师父按住肩膀。师父的手指落在他的胳膊上，轻轻一按，林知许的脸瞬间白了，闷哼一声。
“伤在 ribs（肋骨）？”师父的声音沉得像雨前的乌云，“青崖关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大哥和二哥呢？”
林知许的笑僵在脸上，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泥的手，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们遇到了马匪，大哥为了护着商队，被他们砍伤了腿，现在在青崖关的客栈养伤。二哥……二哥去给大哥买药材，还没回来。”
“胡说！”师父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晃了出来，“你肩上的伤是刀伤，肋骨断了两根，绝不是马匪能打的！知许，你老实跟我说，你们是不是惹上了官府的人？”
林知许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师父，是我们错了。我们护送的商队里，藏着被官府通缉的秀才，我们没察觉，等知道的时候，已经被卷进去了。二哥为了护着那秀才，跟官差打了一架，现在被他们盯上了……”
清玄站在旁边，听得浑身发冷。他手里的伤药掉在地上，包装纸裂开，褐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原来三哥不是好好回来的，他带着伤，带着麻烦，甚至可能……再也不能留在苍梧山。
“那你回来做什么？”师父的声音带着颤，却还是强装镇定，“官府的人会不会跟着你来？”
“不会的！”林知许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泥，“我绕了三天的路，确定没人跟着才回来的。我就是想看看您和清玄，给你们送点东西……”他看向清玄，眼神里全是愧疚，“清玄，对不起，三哥不能陪你多久，明天一早就得走。”
清玄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扑过去抱住林知许的胳膊，却不敢用力，怕碰疼他的伤：“三哥，我跟你一起走！我会采药，能给你和大哥治伤，我还会点拳脚，能帮你们打坏人！”
“不行！”林知许和师父异口同声地说。师父拉起清玄，把他护在身后：“清玄不能跟你走，他还小，不能被卷进这些事里。知许，你明天一早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苍梧山了。”
“师父！”林知许和清玄同时喊出声。林知许看着师父花白的胡子，看着清玄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师父是为了他们好，可他舍不得，舍不得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舍不得师父和弟弟。
雨还在下，敲打着竹屋的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师父蹲下身，扶起林知许，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过去：“这里面是五十两银子，是我这些年攒的。你拿着，给你大哥治伤，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别再管别人的事了。”
林知许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像是装着师父半生的心血。他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磕头。清玄站在旁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把藏在枕头下的半块玉佩拿出来——那是二哥临走时给他的，上面刻着“砚”字。
“三哥，你把这个带上。”清玄把玉佩塞进林知许手里，“二哥看到这个，就知道我好好的。你跟大哥和二哥说，我会好好照顾师父，等你们安全了，一定要回来找我。”
林知许攥着玉佩，冰凉的玉片贴着掌心，像是弟弟的体温。他点点头，眼泪掉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好，我跟他们说。清玄，你要好好听话，别偷偷下山，等我们回来接你。”
那天晚上，竹屋里的灯亮了一夜。师父给林知许处理伤口，清玄在旁边烧火煮茶，偶尔递过纱布和草药。林知许说着青崖关的事，说大哥腿伤发作时还在惦记观星台的竹子，说二哥每次买桂花糕都会多买一份，说他们夜里睡不着时，总想起小时候一起在竹林里捉萤火虫的日子。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林知许背着收拾好的包裹，站在观星台的石阶下，回头看着竹屋。师父没出来，只是在屋里说了句“路上小心”。清玄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刚热好的桂花糕，塞到他怀里：“三哥，路上吃。”
林知许接过桂花糕，摸了摸清玄的头，转身往山下走。他走得很快，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清玄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里，手里还攥着他刚才用过的茶杯，杯沿上还留着他的温度。
直到太阳升起，把竹林照得金灿灿的，清玄才转身回屋。师父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林知许小时候画的画，眼角带着泪痕。清玄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轻声说：“师父，等我再长大点，我就去找他们。”
师父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画递给了他。画上是四个小人，站在观星台下，头顶着一轮圆月亮，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大哥、二哥、三哥、清玄，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