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雪下得急，棉絮似的雪片扑在窗棂上，簌簌响。沈砚被冻醒时，指尖还攥着那封没看完的信，信纸边角被体温烘得发暖，墨迹却冷得像结了冰。
是清玄从秦仲山旧宅搜来的，藏在樟木箱底的夹层里，信封上没写收信人，只画了半朵山茶——和他夹袄上那半朵，针脚分毫不差。
“……怀安兄可知，你守的那方子，早不是救命的药，是催命的符。督军府的人三番来问，说要给少帅治癔症，可那哪是癔症？是当年他屠了城西流民窝，夜里被冤魂缠的。你不肯把‘定魂散’交出去，说‘药能医病，医不了恶’，可他们要的哪里是药？是你手里那页能解朱砂毒的附方啊……”
沈砚的指腹按在“朱砂毒”三个字上，指节泛白。前几日在秦仲山书房找到的药渣里，就有辰州朱砂，剂量远超药典所记，混在安神的药里，悄无声息地耗人精神——就像当年他师父，晚年总说夜里失眠，没多久便溘然长逝，现在想来，哪是什么衰老，分明是被人下了慢性的毒。
“哥，你醒了？”清玄端着姜汤进来，棉鞋踩在雪地里，留下两行浅印。他眼尾还红着，手里捏着张褪色的照片，“刚在灶膛下找着的，你看这是不是……”
照片是张全家福，边角被火燎过，却还能看清中间的妇人——穿月白袄子，鬓边簪着朵山茶银花，眉眼温顺，正抱着个裹红襁褓的孩子，孩子手里攥着枚铜哨子，正是他贴身带了二十多年的那枚。妇人身边站着个长衫男子，眉眼与沈砚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该是沈怀安。而照片最边缘，站着个穿短褂的少年，眉眼怯怯的，手里捧着本药书——竟是年轻时的秦仲山。
“他当年就在沈家。”沈砚把信纸递过去，声音沉得像压了雪，“信里说，他是沈家收养的孤儿，跟着怀安学药。”
清玄捏着信纸的手抖了抖，姜汤的热气扑在脸上，竟没暖过来。“那他为什么……”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沈家被烧，为什么这些年装作不识，甚至还敢来寻方子？
“或许是被吓破了胆，或许是早被收买了。”沈砚起身走到窗边，雪光映得他侧脸冷硬，“信里还提了句，‘火起那晚，我在后门放了把梯子，本想接嫂嫂和孩子走，可等我回去，人已经没了’——这话未必是真，但至少说明，当年沈家夫妇或许没……”
话音未落，院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踏碎了雪夜的静。沈砚猛地回头，抓起墙上的长刀——这时候来的，绝不会是寻常人。
清玄也握紧了药杵，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光“腾”地起来，照亮他眼里的狠劲。“是督军府的人？”
“未必。”沈砚贴在门后听着，马蹄声停在院外，没进来，倒是有轻叩门环的声响，三下，停一停，又三下，节奏极缓，不像是带兵的架势。
他拔了门闩，冷风裹着雪涌进来，门外站着个戴毡帽的老卒，手里拎着个布包，见了沈砚，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雪地里，发出闷响。“沈先生？”
“你是？”
“老奴是沈家旧仆，叫福伯。”老卒抬起头，满脸皱纹里都是雪，“当年火起时，我在外采买，回来只看见一片灰。这些年跟着秦先生……哦不，跟着秦仲山那畜生，总算摸清楚，当年烧铺子的是督军府的卫队，领头的是个姓赵的副官。”
他把布包递过来，里面是本账册，还有块沾血的玉佩——玉是暖玉，刻着“安”字，该是沈怀安的东西。“这是秦仲山偷偷记的账，记着这些年给督军府送的药，还有……还有这个。”福伯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他说这是‘定魂散’的真方，当年他偷换了假方给督军府，真方一直藏着，前几日他被督军府的人带走前，塞给老奴，说务必交给沈家人。”
沈砚捏着瓷瓶，瓶身冰凉。秦仲山被带走了？是被灭口，还是另有图谋？
“秦先生说……”福伯抹了把脸，混着雪和泪，“他对不起沈家，可他不敢死，死了就没人知道真相了。他让老奴带句话，说‘后山松树下，有沈夫人留的东西’。”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枪响，福伯脸色一变，往沈砚身后推了推：“先生快躲！是卫队的人追来了！老奴引开他们！”
他翻身上了拴在门边的马，没等沈砚阻拦，已扬鞭冲进了雪幕，马蹄声越来越远，很快被风雪吞了。
沈砚捏着瓷瓶站在雪地里，清玄跑出来拉他：“先回屋！外面冷！”
灶膛的火还旺着，沈砚把账册铺在桌上，一页页翻——上面记着某年某月送“安神汤”，某年某月添“辰砂”，甚至记着“少帅癔症加重，需加量”，字迹潦草，末尾却总画个小小的“x”，像是在恨什么。
“后山松树……”清玄突然想起什么，“咱师父坟前就有棵老松树！”
沈砚猛地抬头，眼里亮了亮。师父的坟在青城山后山，当年他只说是游方时认的师父，从没提过与沈家有关——难道师父早就知道什么？
雪还在下，落在屋檐上，积得厚了，“咔嚓”一声压断了枯枝。沈砚把瓷瓶和信塞进怀里，抓起长刀：“收拾东西，天亮去青城山。”
清玄点头，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光映着那半朵山茶的碎布，落在沈砚背上——像是很多年前，沈夫人抱着孩子站在沈家药铺的柜台后，轻声说：“这孩子，以后要像山茶花似的，经得住风雪才好。”
那时窗外也落着雪，只是没今夜这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