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个上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来的阴云,以一种几乎可以用“慷慨”来形容的姿态,倾泻在上海博济医院“中西医结合女科”那间最大的诊疗室内。光线透过洁净的窗玻璃,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几何形状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舞蹈,混合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草药清香与消毒水气味。
诊疗室靠窗的位置,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治疗床被调整到适宜的角度。陈婉如正站在床边,微微俯身,准备为一位年轻的女患者施行针灸。她的身影被阳光勾勒出一道清晰而沉静的金边。
患者名叫苏蔓,是博济医学堂女子部二年级的学生,年仅十九岁。她因为严重的原发性痛经,近半年来几乎每月都要经历一次如同酷刑般的折磨,腹痛如绞,冷汗淋漓,甚至伴有呕吐,严重影响学业和生活。西医给予的止痛药效果有限且副作用让她不适,在同学的推荐下,她忐忑地来到了“女科”,找到了陈婉如。
此刻,苏蔓平躺在治疗床上,穿着诊室提供的宽松治疗服,身体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清澈,望着正在用酒精棉球为她手腕处皮肤消毒的陈婉如,目光里交织着对疼痛的余悸、对未知治疗的些许不安,以及一种基于听闻与初见而产生的、逐渐加深的信任。
陈婉如的神情是惯常的专注与平和。岁月在她的眼角留下了细纹,却也沉淀出更为温润而笃定的气质。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实验课上第一次拿起银针时,需要暗自深呼吸稳住指尖的少女。数十年的临床生涯,数以万计的治疗,早已让那一根根细若发丝的银针,成为了她手指延伸的一部分,成为了她与疾病对话、与生命沟通的独特语言。
“放松,苏同学。”陈婉如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能抚平焦虑的稳定感,“我们取内关穴,先帮你止呕、宁神。感觉可能会有点酸胀,是正常的针感。”她的普通话带着轻微的江南口音,柔和而清晰。
苏蔓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肩膀松弛下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陈婉如的手上。那是一双修长、洁净、骨节分明的手,皮肤因常年反复清洗消毒而显得格外白皙,甚至有些干燥,但极其稳定。酒精棉球擦拭过内关穴区域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随即,陈婉如的左手拇指轻轻按定穴位,右手拇、食二指拈起一根寸许长的毫针,针尖在阳光下闪烁了一下微不可察的银芒。
下针的动作,快、稳、准。几乎没有犹豫,针尖便穿透皮肤,以恰当的角度和深度,悄无声息地刺入。苏蔓只觉腕部传来一下轻微的、如同蚊子叮咬般的刺痛,随即是一种沉沉的、酸胀的“得气”感,沿着前臂内侧隐隐向上传导,并不难受,反而有种奇异的、被疏通的感觉。之前翻腾欲呕的恶心感,竟随之明显缓解。
“很好,气至而有效。”陈婉如的嘴角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弧度。她松开持针的手指,仅留针尾微微露在皮肤外,然后取来一小段艾绒,搓成米粒大小,小心地安置在针尾上。
“接下来,我们用温针灸,在足三里和血海穴,帮你温通经脉,调和气血,缓解疼痛。”陈婉如一边解释,一边移步。阳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照亮她沉稳的动作和那身浆洗得雪白的医师袍。袍袖在她动作间轻轻摆动,仿佛自带一种安详的韵律。
取穴、消毒、进针。在足三里(小腿前外侧)和血海(大腿内侧)的操作同样娴熟流畅。每一针落下的位置,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却又浑然天成,不带丝毫刻意。当她为足三里的针尾也装上艾绒时,苏蔓已经彻底放松下来,最初的紧张被一种温暖的、被专业照护的安全感所取代。她甚至能感觉到,随着陈婉如手指的按压和银针的刺激,小腹深处那隐隐作痛、发紧的感觉,正在一丝丝地化开。
陈婉如点燃了艾绒。细微的、带着特有清香的艾烟袅袅升起,在阳光中盘旋,与光柱里的尘埃共舞。温热的刺激透过针体深入穴位,苏蔓感到针刺局部乃至相应的经络循行部位,都弥漫开一种舒适的暖意,仿佛冻结的河流遇到了春日阳光,开始缓慢地融解、流动。
治疗室内安静极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市声,以及艾绒燃烧时极其轻微的“滋滋”声。陈婉如并没有离开,她拉过一张凳子,在治疗床旁坐下,一边留意着艾炷燃烧的情况和患者的反应,一边温和地与苏蔓交谈起来,声音如同此刻的阳光,煦暖而宁静。
“痛经多久了?每次都是像这次一样剧烈吗?”
“学业压力大不大?平时喜欢运动吗?”
“月经的颜色、质地怎么样?有没有血块?”
“晚上睡眠好不好?手脚容易冷吗?”
问题细致而体贴,不仅关注病症本身,也关心着她的生活、情绪、习惯。苏蔓一一回答,最初的拘谨渐渐消散。她甚至鼓起勇气,问了一个盘旋心中已久的问题:“陈老师……我听说,您当年学医的时候,女子部才刚成立,条件特别艰苦。您……有没有想过放弃?”
陈婉如闻言,微微抬眼,目光似乎越过了眼前的治疗床和袅袅艾烟,投向了更久远的时光。阳光映在她的侧脸,让那些细小的皱纹也变得柔和而富有深意。
“想过啊。”她坦然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苦涩,只有一种回望来路时的澄明,“怎么会没想过呢。解剖课上的恐惧,实验失败时的沮丧,周围那些怀疑甚至嘲讽的目光,还有……眼睁睁看着病人离去却无能为力的时刻。”她轻轻调整了一下苏蔓足三里上的艾炷,动作轻柔,“但是,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总会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这条路?”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重温那个最初的答案:“是为了证明女子也能行医吗?起初或许有一点。但后来发现,这个理由不够支撑你走过所有艰难。真正让你留下来的,是当你用学到的知识,哪怕只是一点点,缓解了别人的痛苦时,那种无可替代的价值感。是像现在这样,”她看了一眼苏蔓逐渐恢复血色的脸庞,“看到你感觉好一些了,眉头舒展开了,我就觉得,所有的坚持,都有了意义。”
她的话语平实无华,却像艾灸的热力一样,丝丝缕缕渗入苏蔓的心田。苏蔓望着陈婉如被阳光勾勒的、沉静而充满力量的侧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学姐提起陈婉如老师时,眼中总会流露出那样由衷的崇敬。她不仅仅是一位医术高超的医生,更是一个活生生的榜样,一座灯塔,告诉后来者,这条路虽然不易,但值得走,而且可以走得如此沉稳、如此光明。
艾绒燃尽了,陈婉如逐一小心地取下灰烬,然后以流畅的手法起针。银针离开穴位时,苏蔓只感到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触感,以及穴位处残留的温暖与轻松。腹痛已然消失大半,代之以一种久违的、小腹温暖松弛的感觉,连带着整个人的精神都清明舒缓了许多。
“这次治疗主要是急则治标,缓解你这次的剧痛。”陈婉如一边用棉球轻压针孔,一边嘱咐,“但要根本上调理,还需要一段时间。我给你开个方子,是以温经散寒、养血调经为主的,配合下次月经周期前再来针灸巩固。平时要注意保暖,尤其是下肢和腰腹,生冷寒凉的东西尽量少吃,适当做些舒缓的运动,像散步、太极都可以。”
她走回书桌,铺开处方笺,提笔书写。阳光正好照在案头,照亮她握笔的手指和笔下流淌出的、端正而又不失风骨的毛笔字。苏蔓坐起身,看着陈婉如专注书写的背影,看着她白袍上阳光跳跃的光斑,看着她手中那支仿佛蕴含着无尽故事的笔,忽然觉得,这幅画面本身,就像一剂良药,充满了治愈的力量。
处方写好了,用药、剂量、煎服方法,清清楚楚。陈婉如又额外在一张便笺上,画了几个简单的穴位示意图,标注了平时可以自我按摩的位置和方法。
“回去按时吃药,注意休养。有任何变化,随时可以来复诊。”陈婉如将处方和示意图递给苏蔓,目光温和而带着期许,“你还年轻,身体有很强的调节能力。只要方法得当,持之以恒,这个问题完全可以改善。不要有心理负担。”
苏蔓接过纸张,那上面似乎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墨香。她站起身,深深地、发自内心地向陈婉如鞠了一躬:“谢谢您,陈老师。我……我一定按时治疗,好好调理。”
陈婉如微笑着点点头,送她到诊室门口。阳光从门口涌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门口,苏蔓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诊疗室内。逆光中,陈婉如的身影有些朦胧,但她手中那枚刚刚用过的、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的银针,却被苏蔓清晰地看在眼里。那一刻,那枚细小的银针,仿佛凝聚了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历史、所有的希望与力量。
它不仅仅是疏通经络、调和气血的工具。在陈婉如的手中,它曾经是挑战学界偏见的投枪,是探索中西医结合道路的探针,是抚慰无数女性身心创痛的慰藉,是传授给一代又一代学生的技艺与精神,是开启一扇扇禁锢之门的钥匙,也是此刻,照亮一位年轻女学生未来健康之路的、温暖而坚定的光。
苏蔓离开了,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陈婉如轻轻掩上门,走回窗边的治疗区,开始整理用过的针具。她将银针一根根仔细消毒,擦拭干净,收回那个跟随她多年、边角已磨得光滑的紫檀木针盒里。阳光依旧充盈着房间,尘埃继续在光柱中缓缓沉浮。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她沉稳的动作,和窗外依稀可闻的、属于这座城市的、永不停歇的蓬勃声响。
她拿起最后一根消毒好的银针,对着阳光看了看。针身笔直,纤毫毕现,尖端一点寒芒,凝聚着专注与力量。然后,她将它轻轻放入针盒中应有的位置,合上盖子。
“咔嚓”一声轻响,仿佛为一个平静的上午,也为一个更漫长的时代,落下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句点。阳光依旧,仁术长存。而那枚银针的故事,以及执针人的传奇,早已化为涓涓细流,汇入了中国女性追求健康、知识与自我价值的浩荡长河之中,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