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墨园的过程,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
加长轿车内部的空间宽敞得近乎奢侈,却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吴凛自上车后便一言不发,闭目靠在椅背上,冷硬的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霓虹光影中明明灭灭,如同蛰伏的凶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林元元紧紧贴着另一侧的车门,尽可能拉开与他的距离。晚礼服单薄的布料无法抵御心底渗出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露台上他那番如同冰锥般刺骨的话语,和他几乎要捏碎她下颌的力道,还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混合着t.饶子那双担忧又痛苦的眼睛,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但她没有哭。
眼泪在露台的冷风中似乎已经流干了,或者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冻结在了心底。重复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反复锻打的铁坯,在达到某个临界点后,反而淬炼出了一丝异样的坚硬。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只会害怕、哭泣、盲目逃跑的林元元。
酒会上吴凛的反应,尤其是面对t.饶子时那几乎失控的、极具攻击性的占有欲,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她一直试图理解的、这个男人扭曲行为背后的某些轮廓。
偏执型人格障碍? 一种普遍存在的、毫无根据的怀疑,担心别人在利用、伤害或欺骗自己;轻易将他人无害的言行视为敌意或轻蔑;持久的心怀怨恨……吴凛对她的控制,对t.饶子近乎本能的敌意,似乎都隐隐契合。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他提到过“童年创伤”,被亲人背叛。这或许能解释他极端的不信任感和对控制的病态需求——通过绝对掌控环境和他认为“属于”他的人,来获得虚幻的安全感,避免再次遭受背叛的伤害。
还有他那句“你是我的,从里到外,都是我的”,那种将人物化、视为绝对私有财产的认知,已经超出了普通占有欲的范畴,带着一种近乎妄想的色彩。
这些心理学名词如同碎片,在她脑海中拼凑。她知道,这种非专业的、远距离的揣测可能并不准确,甚至谬以千里。但这是她在绝对的武力、权势和心智碾压下,唯一能抓住的、试图理解对手,甚至……寻找其弱点的武器。
如果恐惧和哀求无法触动他,如果硬碰硬只能换来更残酷的镇压,那么,尝试去理解他行为背后的逻辑,是否有可能找到一条不一样的生路?哪怕这条路更加危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车子驶入墨园,那森然的大门再次将她与外界隔绝。回到那间熟悉的、奢华的卧室,林元元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仅仅几个小时的“自由”,却让她感觉比在静思室里待了几天还要疲惫。
女佣沉默地帮她卸妆,换上柔软的睡衣。整个过程,林元元都异常配合,甚至对女佣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疲惫的感谢笑容。
她在观察,也在实践。
她在观察女佣对她态度细微的变化,同时,她开始尝试用一种新的姿态来面对这个环境——不再是激烈的反抗者,也不是麻木的顺从者,而是一个……试图“理解”并“适应”的观察者。
吴凛没有立刻跟进来。这给了她一丝喘息的空间,也让她更加确信,酒会上的冲突,尤其是t.饶子的出现,确实对他造成了某种冲击,需要他独自去“消化”那股暴戾的情绪。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卸去铅华、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清亮的自己。她拿起那部特制的手机,这一次,没有犹豫,直接登录了抖音。
她没有去看t.饶子的主页,也没有理会后台汹涌的私信。她打开了搜索框,输入了几个关键词——“偏执型人格”、“创伤后应激障碍 亲密关系”、“病态控制欲”。
她需要知识,需要理论来武装自己贫瘠的应对策略。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险,这些搜索记录很可能被吴凛看到。但她刻意没有隐藏,甚至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
她在赌,赌吴凛的傲慢。赌他会认为她这些行为不过是困兽犹斗的无用功,是另一种形式的精神挣扎,反而会因此更加“欣赏”她的绝望。
果然,没过多久,卧室门被推开了。
吴凛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西装,穿着深色的家居服,头发微湿,似乎刚沐浴过,冲淡了些许酒会上的戾气,但眼底那抹深沉的暗色,依旧浓得化不开。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然后,自然地扫过她手中亮着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正显示着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百科页面。
林元元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介于好奇和茫然之间的平静,甚至在他看过来时,适时地流露出一点被抓包的无措,手指下意识地锁屏,将手机屏幕按暗。
吴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讽刺的弧度。
“开始研究心理学了?”他走到她身后,双手撑在梳妆台面上,将坐在椅子上的她圈禁在方寸之间。镜子里映出他高大的身影和她纤细的、仿佛不堪一击的背影。
他的气息笼罩下来,带着雪松的冷冽和她熟悉的、那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林元元垂下眼睫,看着梳妆台光滑的木质表面,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刻意表现出来的、试图理解的困惑:“我只是……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她顿了顿,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词,“……对我。”
吴凛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温度:“我以为,原因我很早就告诉过你了。赎罪。”
“真的……只是赎罪吗?”林元元抬起头,透过镜子,勇敢地对上他深邃的眼眸,“还是因为,你害怕?”
镜子里,吴凛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被触及逆鳞的龙。
“害怕?”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危险地上扬。
“害怕失去控制,”林元元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但话语却如同有自己的意志般流淌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用语言这把软刀子去触碰他坚硬的盔甲,“害怕被背叛,就像……你曾经经历过的那样?”
这是极其大胆的试探!几乎是在他尚未愈合(如果存在的话)的伤口上撒盐!
吴凛撑在台面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镜子里,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眼底风暴凝聚,那是一种被说中心事、却又极度抗拒和愤怒的骇人表情。
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温度骤降。
林元元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预想了他的各种反应,暴怒,惩罚,甚至可能再次将她关进静思室。她在赌,赌这一刀是否能刺穿他坚硬的外壳,看到里面一丝真实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立刻降临。
吴凛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她,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愤怒,有审视,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为有人似乎“理解”了那份痛苦而产生的微弱震动。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过去。
他忽然松开了撑着台面的手,直起身。
所有的情绪,仿佛在瞬间被他强行压回了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漠然。
“自作聪明。”他淡淡地评价了四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心理学?就凭你看的这几眼,就以为自己能看透我?”
他绕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怜悯的嘲讽:“林元元,别白费力气了。试图理解一个疯子,只会让你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走向门口。
“早点休息。”
门被关上,落锁声依旧清脆。
林元元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却带着一种奇异亢奋的脸。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簇微小的火苗,顽强地燃烧了起来。
他没有暴怒。
他没有惩罚。
他甚至……没有完全否认。
她的试探,似乎……触碰到了一点什么。虽然反馈微乎其微,甚至可能引来了更深的戒备,但这至少证明,她选择的这个方向,或许并非完全徒劳。
“试图理解一个疯子,只会让你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他最后那句话,在她耳边回响。
林元元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却又带着一丝决绝的弧度。
从被他囚禁在这座华丽牢笼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又何尝正常过呢?
既然无法用正常的方式获得自由,那么,尝试去理解,甚至……利用这份“不正常”,或许是她这个心理学半吊子,在绝境中能想到的,最疯狂,也是唯一可能有效的反击。
这场博弈,从身体的对抗,悄然转向了心理的幽深战场。
而她手中的武器,只有那些贫瘠的理论知识,和一颗在无数次绝望中被磨砺得愈发坚韧的心。
刀刃已然亮出,沉默的博弈,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