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声彻底消失在花园入口,如同退潮的海水,带走了某种紧绷的张力,却留下了更加潮湿粘稠的寂静。林元元依旧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穹顶,那瞬间几乎要回头的冲动,像一道烙印,灼在她的神经末梢,反复提醒着她那不受控制的、可耻的失态。
脸颊上的热意迟迟未退,混合着夜风的微凉,带来一种冰火交织的战栗。她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将脑海中那双深邃难测的血红眸子驱散,但那双眼睛,连同他最后离去时那仿佛洞悉一切的沉默,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动摇。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插进了她心门上最后一道锁孔。恐慌如同细密的蛛网,瞬间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一直以为,自己将那点荒谬的“在意”隐藏得很好,用冷漠和疏离层层包裹。可就在刚才,在那一声微不足道的咳嗽面前,所有的伪装都险些土崩瓦解。
她怎么能……对他心软?
怎么可以……对那个曾将她拖入地狱的男人,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类似于“关心”的情绪?
巨大的自我唾弃和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空中花园,逃离那个让她无所遁形的空间。
回到套房,反锁上门,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如同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想要回头时,那瞬间肌肉紧绷的触感。
疯了。
她一定是彻底疯了。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的煎熬。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在孤岛通道里,他滚烫的胸膛和护住她的臂膀;时而是他濒死时,那绝望而悲哀的告白;时而是他坐在轮椅上,用那双深沉的血眸,沉默地注视着她,仿佛在等待着她自己走进那张由耐心和细节编织的、无形的网。
第二天,林元元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精神萎靡。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偶遇”吴凛的时间和路线,将自己关在套房里,试图用繁复的公司资料和工作规划来麻痹自己,将自己重新塞回那个属于“林总”的、理智而冰冷的外壳里。
然而,那些数字和文字,此刻却失去了魔力,无法再有效地隔绝外界。她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飘散,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与轮椅相关的声响,心脏也会因为走廊里经过的、类似艾米医生或老管家的脚步声而莫名一紧。
她在害怕。
害怕再次遇到他。
更害怕……再次在他面前失控。
这种躲避,持续了整整两天。
这两天里,吴凛那边异常安静。没有短信,没有通过老管家传递任何信息,甚至连他康复训练的动静,似乎都刻意收敛了许多。这种反常的平静,非但没有让林元元感到安心,反而像不断累积的乌云,预示着更强烈的风暴。
她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昆虫,徒劳地撞击着透明的壁垒。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在自己编织的混乱蛛网中越陷越深。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而凄艳的金红色。林元元站在套房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逐渐亮起的景观灯,心中那股横冲直撞的焦躁,终于达到了顶点。
她需要一个了断。
要么彻底斩断这荒谬的牵绊,要么……就直面那令人恐惧的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挤压出去。然后,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目标明确——空中花园。
她要去那里。去那个一切开始改变的地方。去面对他,也面对她自己。
当她再次踏上空中花园那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时,暮色已然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正在天边挣扎着隐去。花园里地灯初亮,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植物朦胧的轮廓,营造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带着一丝悲壮感的静谧。
她走到之前常站的、靠近玻璃穹顶边缘的位置,停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没有等待太久。
身后,那熟悉的、极其轻微的轮椅转动声,如期而至。
他来了。
依旧停在几步之外。
沉默,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样,迅速笼罩下来。但这一次的沉默,却带着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只等着那最后的一触。
林元元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探究,不再是审视,也不是单纯的等待,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渴望,以及一丝……仿佛与她同等的、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在紧张。
她竟然……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紧张。
这个发现,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夜空中的星辰,一颗接一颗地亮起,冰冷地俯瞰着地面上这对沉默对峙的男女。
林元元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她在等。等他先开口,或者……等自己那点可怜的勇气彻底耗尽。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准备再次落荒而逃的瞬间——
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然后,是轮椅极其缓慢地、向前滑动了一点点……又一点点……
他在靠近!
林元元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耳朵,轰鸣作响。她能清晰地听到轮椅轮胎碾过地面的细微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停了下来。
近到……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的空气流动。近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混合着药味和他本身冷冽气息的味道,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她的鼻尖。
他……打破了那“几步之遥”的默契。
林元元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动弹,不要回头。
然后,她感觉到,一只冰凉而修长的手,带着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缓缓地、试探性地,从身后,轻轻地……覆上了她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身侧的手上。
指尖相触的瞬间,如同冰与火的碰撞!
林元元浑身猛地一颤,几乎要惊跳起来!那冰凉的触感,与他掌心那异常的低热,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错辨的……小心翼翼和……祈求?
他没有用力握住,只是那样轻轻地覆盖着,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交错在一起的、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和那通过指尖传递过来的、清晰得令人心慌的、他微弱的脉搏跳动。
林元元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挣扎和理智,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示弱意味的触碰面前,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无可挽回地……消融、崩塌……
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也能感觉到那冰凉之下,压抑着的、汹涌的情感。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试探,也能感觉到那试探背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这个无声的触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
它像是在问:“可以吗?”
也像是在说:“别推开我。”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林元元的脸颊无声滑落。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他那样覆盖着,任由那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地,将她心中最后那道摇摇欲坠的防线,彻底瓦解。
原来……承认自己的在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原来……跨出这一步,也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灭顶之灾。
反而有一种……扭曲的、带着无尽痛楚的……释然。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拳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回应,一个默许的信号。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随即,那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仿佛不敢置信的、极致的轻柔,微微收拢,将她放松的手指,更紧地、也更真实地,包裹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依旧没有用力,却带着一种仿佛找到了归宿般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林元元依旧没有回头。
但他掌心的温度,他指尖那细微的颤抖,他近在咫尺的、压抑的呼吸声……所有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告诉她——
他就在那里。
他抓住了她。
而她……也没有推开。
夜空中的星辰,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明亮。
冰冷的星光,洒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也洒在林元元满是泪痕、却悄然浮现出一丝近乎破碎的平静的脸上。
心墙,已然崩塌。
而那荆棘星途的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深不可测的、爱与恨交织的未知深渊。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沉默的星空下,他们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方式,触碰到了彼此。
无声,却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