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元提出会见陈女士的请求,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安全屋这片被严密控制的静水表面,漾开了一圈短暂的涟漪,随即迅速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平静。王管家离去时那毫无破绽的恭敬,仿佛只是执行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指令。但林元元知道,这平静之下,必然已经引发了某种她无法看见的评估与决策。
她没有焦躁地等待,而是继续着她那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步步为营的“适应”生活。她用餐,在公寓内缓步行走,偶尔停留在书架前抽出一本书翻阅几页再放回,甚至用那个针线包,慢条斯理地、一针一线地,将她外套袖口那处微不足道的开线仔细缝好。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每一个表情都控制在“劫后余生的平静”与“对现状的些许不安”之间,像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在无形的镜头前,演绎着观察者预期中的角色。
她在传递一个信息:我配合,但我并非毫无知觉的木偶。我有我的需求,也有我的价值。
时间在沉默的对抗中流逝,从午后到黄昏,窗外的天空由湛蓝逐渐染上橙红,再沉淀为深邃的靛蓝,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铺开了一张绵延不绝的、璀璨却冰冷的光网。
当夜幕完全降临时,内线电话终于响了。不是王管家那程式化的声音,而是陈女士本人,语气依旧平稳专业,听不出任何情绪:“林女士,我现在过来,方便吗?”
“方便。”林元元的回答同样简洁。
不到十分钟,公寓门锁传来轻响,陈女士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她换下了白天那身略显严肃的制服,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和同色系的长裤,看起来少了几分官方的距离感,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如同探照灯,瞬间就将客厅内的情形,连同林元元的状态,尽收眼底。
“听说你想起了一些关于吴凛的细节?”陈女士没有寒暄,径直走到林元元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开门见山。她的坐姿挺拔,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膝上,是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充满掌控感的姿态。
林元元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借此短暂的空隙,组织着语言,也观察着陈女士的反应。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需要慎之又慎。
“算不上什么重要细节,”她放下水杯,声音保持着一贯的轻淡,“只是……在墨园的时候,偶尔会听到他和手下,或者接到一些电话时,提到过一个地方。”
陈女士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林元元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吐出了那两个字:“北麓。”
她紧紧盯着陈女士的眼睛,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动——惊讶,了然,警惕,或者任何能泄露其内心想法的情绪。
然而,陈女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她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北麓山区范围很大,有具体指向吗?比如,北麓疗养院?”
她竟然直接说出了“北麓疗养院”!而且如此自然,仿佛这只是调查中一个寻常的地名!
林元元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收缩了一下!陈女士知道!她不仅知道北麓,甚至精准地知道是那个疗养院!这印证了那张纸条的部分信息——“北麓非废弃”,同时也意味着,这个地方,早已在官方的调查视野之内!
那么,陈女士此刻的平静,是源于早已掌握情况的成竹在胸,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伪装?
“好像是提到过……疗养院之类的。”林元元顺着她的话,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回想,“但听他的语气,那里似乎……并不像完全废弃的样子?好像还有什么人在活动?”她小心翼翼地抛出诱饵,将纸条上的信息,以不确定的口吻,伪装成自己的模糊记忆。
陈女士交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林元元的眼睛。
“吴凛及其关联势力的活动范围很广,涉及一些灰色地带的产业并不奇怪。”陈女士的回答依旧官方而谨慎,她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林元元的话,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宽泛的方向,“关于北麓的情况,我们有一定的了解。你提供的这个信息,可以作为一个参考。”
她在回避!她在刻意淡化“北麓疗养院”可能具有的特殊性!
林元元心中雪亮。陈女士和她背后的力量,绝对知道更多关于北麓的内情。这绝不仅仅是一个“灰色产业”据点那么简单。
“原来是这样。”林元元适时地流露出一点“了解了”的表情,随即,她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陈女士,我……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是关于t.饶子……就是歌手饶子墨先生。”林元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真切的恳求,“我被吴凛囚禁期间,他因为试图帮助我,可能……可能被吴凛针对了。我联系不上他,很担心他的安危。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是否安全?”
这是她真正的目的之一。确认t.饶子的安危,并试探官方对这件事的知情程度和态度。
陈女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元元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比刚才更加明显。
“饶子墨先生目前是安全的。”最终,陈女士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复,但语气依旧保留着距离,“他与吴凛的案件有一定关联,我们也对他进行过必要的询问和沟通。出于保护相关人员的目的,他的具体行踪和联系方式,不便透露。请你理解。”
安全的。
他目前是安全的。
这几个字像甘霖,瞬间浇灌了林元元那干涸焦灼的心田。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 relief 涌了上来,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眼眶的酸涩。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知道他安全就好。”
陈女士看着她明显放松下来的神态,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房间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城市永不间断的、低沉的嗡鸣作为背景音。
林元元知道,这次会面即将结束。她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
“陈女士,”她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我知道,我现在在这里,是接受调查,也是被保护。我会尽力配合你们的工作。但是……我希望,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后,我能真正地……回归正常的生活。”
她没有说“自由”,而是用了“回归正常生活”这个更温和、也更符合受害者身份的词语。她在表达她的诉求,也在暗示她的配合是有限度的——她最终的目的是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陈女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平静的表象,看到了其下隐藏的坚韧与算计。
“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林女士。”陈女士站起身,结束了这次谈话,“你的安全和生活保障,我们会负责。至于案件的进展和后续安排,在适当的时候,你会得到通知。”
她的话依旧滴水不漏,既给予了承诺,又保留了所有的主动权。
“我明白了。”林元元也站起身,将她送到门口。
陈女士在出门前,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里很安全,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王管家。”
门在身后关上。
林元元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弹。陈女士最后那句话,听起来是安抚,但结合那张“小心镜子”的纸条,却更像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提醒,或者说……警告?
“这里很安全”——是真的安全,还是让她放松警惕的烟雾?
“安心住着”——是让她耐心等待,还是让她不要再有多余的动作?
“直接告诉王管家”——是在强调这是唯一的沟通渠道,还是在暗示王管家的角色?
每一个字,似乎都蕴含着多重解读的可能。
陈女士的到访,非但没有驱散迷雾,反而让围绕在她身边的疑云更加浓重了。官方力量对北麓的了解,对t.饶子状况的掌握,都表明他们并非被动接收信息,而是在主动布局和调查。而她林元元,在这个布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一个重要的证人?一个需要控制的潜在风险?还是一枚……可以被利用的棋子?
而那张神秘的纸条,那个留下纸条的人,其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帮她,还是为了利用她去达成某种未知的目的?
北麓的迷雾,不仅没有散去,反而因为官方的介入,显得更加幽深诡谲。
林元元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璀璨而陌生的灯海。安全屋的玻璃映出她孤独而坚定的身影。
她知道,她不能完全相信陈女士,也不能完全依赖那张不知来源的纸条。
她必须依靠自己。
t.饶子暂时安全的消息,是一剂强心针,让她能够更加冷静地面对眼前的困局。
接下来的路,她需要更小心地在这官方监控与暗中窥视的夹缝中行走,需要更巧妙地利用自己“受害者”和“知情者”的双重身份,需要从陈女士和王管家这些“镜子”般的人物身上,挖掘出更多关于北麓、关于吴凛倒台真相的碎片。
博弈进入了更深的层次。
而她,这个从墨园的疯狂中幸存下来的囚徒,已然准备好,在这片新的、更加复杂的战场上,为了真正的自由和真相,进行一场更加漫长而艰险的战斗。
夜色渐深,安全屋依旧寂静。但在这寂静之下,一颗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心,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静,规划着下一步的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