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深秋的寒意像细密的针,扎得人骨头发疼。紫禁城还浸在朦胧夜色里,午门外的石板路上却已挤满了身着官服的身影。朱红宫墙下,灯笼的光晕摇摇晃晃,将官员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低声交谈的声音像受潮的棉絮,闷闷地飘在冷空气中。
“听说了吗?昨日严阁老从乾清宫出来时,脸色比宣纸还白,说是被陛下问得连话都接不上!”
“何止啊!我家小子在尚膳监当差,说陛下还让阁老回去写什么‘项目计划书’,这词儿听都没听过!”
“陛下醒后行事越发古怪了,先是扔了汤药,又折腾出什么‘火锅’,如今连早朝都要改规矩……”
议论声里,严嵩站在百官之首,墨色蟒袍在寒风中微微飘动。他双手拢在袖中,指尖死死攥着那份连夜赶写的奏本,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昨夜接到陛下那道 “规范文书” 的旨意时,他只觉得荒唐 —— 朝堂议事本就是引经据典、徐徐道来,哪有这般急功近利的规矩?可此刻,袖中奏本里那些模糊的数据、空泛的对策,让他心里发虚。
卯时的钟声准时响起,厚重的宫门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 “嘎吱” 声。百官按品级排成队列,踩着金砖地面往里走,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整齐划一,却掩不住每个人心里的忐忑。
奉天殿内,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陈默身着明黄色龙袍,端坐在御座上,十二章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下方百官跪拜行礼,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震得殿梁微微作响。他抬眼扫过下方,能清晰看到官员们眼中的好奇、疑虑,还有严嵩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
他知道,今天这场 “晨会”,是他推行新规则的第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 执事太监拖着长音,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按照往常惯例,该是吏部或户部先出列,慢悠悠汇报事务。可没等有人迈步,陈默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清冷的语调穿透殿内的寂静:“诸位爱卿别急着奏事,黄锦,先把朕昨日拟的旨意,再念一遍,让所有人都听清楚。”
黄锦从内侍队列中走出,双手捧着那份字迹略显潦草的圣旨,深吸一口气,尖细的嗓音在大殿里响起:“…… 为革除空谈之弊,提升议事效率,特立新规:凡早朝奏事者,需‘结论先行’,首句即明核心诉求,不得超过三句;后续论据需附数据、实例,不得堆砌辞藻;每人事先奏对时间,不得超过三分钟……”
“三分钟?”
“结论先行?这成何体统!”
圣旨还没念完,殿内就响起了细碎的议论声,官员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以往早朝,谁不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哪怕是说件芝麻大的事,也要先追溯到尧舜禹汤,以此彰显自己的学识与忠诚。如今陛下要他们像市井百姓说话般直截了当,还要限时三分钟,这简直是对朝堂礼仪的颠覆。
“陛下!” 礼部侍郎周显宗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列,花白的胡子气得发抖,“臣有异议!朝堂奏对乃国之大典,需详陈始末、细论利弊,方能彰显君臣议事之严谨。如此限定时间、简化言辞,恐失朝廷体统,更易因信息不全而误判国事,阻塞言路啊!”
周显宗一开口,立刻有几位老臣附和:“周大人所言极是!三分钟如何能说清军国大事?”
“此规过于草率,还望陛下三思!”
陈默坐在御座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阻力 —— 这些官员习惯了用冗长的言辞掩盖空洞的想法,新规则恰恰戳中了他们的痛处。等殿内的议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目光落在周显宗身上:“周爱卿,你觉得,是用一炷香的时间说清一件事难,还是用一炷香的时间办好一件事难?”
周显宗愣了愣,刚要开口,陈默已继续说道:“你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说到本朝,看似详尽,可最后问题怎么解决、需要多少资源、多久能办成,半个字没提。这样的奏对,除了浪费时间,彰显你读过几本书,对国事有何益处?”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扫过殿内百官:“朕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方案,不是听你们背史书!此规非为阻塞言路,正是为了让真正有想法、能干事的人,不用在废话里浪费精力,让朕能直接听到关键!今日起,谁若再敢说半句与正题无关的话,就给朕站到殿外,好好想想什么叫‘务实’!”
御座上的威严像实质的压力,压得百官不敢再出声。周显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垂头退了回去,拐杖在地面上磕出一声沉闷的响。
冷场片刻后,户部主事赵文华硬着头皮出列了。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奏本,封皮上还贴着 “漕运要务” 的标签,显然是按以往的习惯,准备了长篇大论。
“臣户部主事赵文华,有本启奏。” 他清了清嗓子,习惯性地开始铺垫,“兹因今岁黄河流域多雨,导致漕运河道多处淤积,南粮北运……”
“结论。” 陈默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没有丝毫波澜。
赵文华的话卡在喉咙里,脸瞬间憋得通红。他慌乱地翻了翻奏本,脑子里一片空白 —— 以往奏事都是从背景说起,谁会先记结论?他磕磕巴巴地说道:“…… 漕、漕运阻滞,需、需银五万两疏浚河道。”
“为何是五万两?” 陈默追问,“现有河道淤积多少里?往年疏浚同等长度需银多少?此次计划用多少人工、多少时日完成?这些数据,你奏本里有吗?”
赵文华慌忙低头翻奏本,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乱翻:“这、这…… 臣记得奏本里写了……” 可他翻了半天,只找到 “河道淤积严重”“需拨款疏浚” 这样模糊的表述,具体数据竟一个都没写。平时他只需要把问题抛出来,自有上官核算,哪会在意这些细节?
“数据不清,方案不明,只知伸手要钱。” 陈默的声音里满是失望,“此本驳回!回去按朕的规矩,把数据、方案都补全了再奏!下一个!”
赵文华面如土色,捧着奏本踉跄退下,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有了他这个例子,后面奏事的官员都收敛了许多,有人甚至提前把结论写在纸条上,念的时候紧张得声音发颤,却也让议事效率快了不少。
直到工部尚书出列,提到东南倭患,严嵩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他整理了一下蟒袍,缓步出列,躬身道:“陛下,关于东南倭患,臣有奏。”
“说。” 陈默言简意赅。
严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适,尽量简洁地说:“倭寇近日频繁袭扰沿海州县,需增兵剿杀,以安民心。”
“增多少兵?” 陈默追问,“是从北方边军调派,还是从地方卫所征集?所需军饷多少?粮草如何供应?预期多久能平定?”
一连串问题像冰雹般砸下来,严嵩袖中的手瞬间攥紧。他昨夜赶写的奏本里,只模糊提了 “需增兵”“需拨款”,这些细节根本没来得及细化。他只能硬着头皮说:“…… 此事需联合兵部、户部详加筹划,方能定夺……”
“筹划?” 陈默冷笑一声,“朕昨日就让你写‘项目计划书’,你到现在连基本的兵、钱、时间都定不下来,还谈什么筹划?”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严爱卿,你这个首辅,是只会提问题,还是不会解决问题?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若拿不出像样的计划,你就先回家反思,想想该怎么当一个能干事的首辅!”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眼中满是震惊 —— 陛下竟然在朝堂之上,如此严厉地训斥首辅,这可是近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严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只能躬身道:“老臣…… 遵旨。”
当天的早朝,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氛围中结束。百官退出奉天殿时,不少人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才发现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们抬头看向巍峨的宫墙,心里都清楚:龙椅上的那位陛下,真的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沉迷方术、被大臣牵着走的皇帝,而是变成了一个盯着 “问题” 和 “方案”、容不得半分虚话的掌权者。
陈默回到乾清宫,脱下沉重的龙袍,随手递给内侍。黄锦跟在他身后,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忍不住说道:“皇爷,您今日真是太厉害了!那赵文华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严阁老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陈默笑了笑,走到书案前坐下。他知道,今天只是个开始,严嵩这种老狐狸,绝不会轻易认输。书案上,一份折叠整齐的纸册正放在显眼处 —— 那是黄锦昨夜偷偷从司礼监抄录的宫门出入记录。
“昨夜让你查的,有结果了吗?” 陈默拿起记录,指尖在纸页上轻轻划过。
黄锦立刻收敛了笑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回皇爷,确实有发现。您昏迷的那天夜里,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曾在子时出宫,坐着马车去了严府,直到天快亮才回宫。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奴才还听说,冯保回宫时,带了一个小盒子,直接送进了尚膳监那位管御药的老太监房里。”
冯保?司礼监秉笔太监,不仅掌管奏章批红,还负责宫内不少事务,是宫里实打实的实权人物。陈默的手指猛地顿住,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早就知道严嵩在朝堂上势力庞大,却没想到,连司礼监这样的核心部门,都有他的人,甚至还和御药房牵扯上了关系。那天那碗凉透的汤药,背后恐怕不只是 “谋私利” 那么简单。
陈默把记录折好,放在袖中,目光望向殿外。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却暖不了空气中的寒意。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不只是朝堂上的党争,还有宫墙深处隐藏的暗流。而这两股力量交织在一起,才是最危险的旋涡。
“黄锦,” 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你再去查,冯保送进尚膳监的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记住,别惊动任何人。”
“奴才遵旨!” 黄锦躬身应下,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乾清宫内只剩下陈默一人,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严嵩、冯保、御药……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正在慢慢串联起来。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些人反应过来之前,找到那根最关键的线,一举扯断这张隐藏在暗处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