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冰向来沉稳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惧与不解的仓皇。
她甚至忘了行礼,声音发紧:“统领,出事了!”
惊蛰的目光从刚熄灭的铜炉上移开,那里面埋葬着一片碎裂的玉佩和一段被她亲手斩断的虚假过往。
她站起身,晨光的清冷勾勒出她愈发锋利的轮廓。
“说。”
“除了豆花,静庐里又有两个孩子不对劲。”砚冰语速极快,竭力保持着镇定,“昨夜三更,他们同时开始梦魇,在床上翻滚挣扎,双眼上翻,只看得到眼白。我……我撬开他们的嘴,发现舌底都浮现出蛛网般的淡青纹路,和豆花一模一样!”
惊蛰心头猛地一沉。
一个豆花,可以是孤例,是母鸦余毒的特殊残留。
三个,便是疫病。
“秦半仙呢?”
“已经在路上了。”
半个时辰后,静庐的偏院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秦半仙为最后一个孩子诊完脉,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停了许久,才缓缓收回。
他没有像上次救治阿丑时那样大汗淋漓,脸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这不是外来的毒。”
惊蛰眸光一厉:“什么意思?”
“老夫行医一生,毒物入体,必有其源,循经脉而走,有迹可循。”秦半仙指了指那几个昏睡不醒的孩子,“可他们体内的毒,像是……像是凭空从血肉里生出来的。脉象虚浮不定,神魂飘忽,分明是神志被什么东西啃食的迹象。统领,这不是中毒,是‘心蛊’复发了。”
“心蛊?”惊蛰的眉头紧紧锁起。
“不错。”秦半仙叹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夜巢那些年,他们不仅被喂食毒药,脑子里更是被种下了一只无形的鬼。那首老癞哼唱的摇篮曲,就是唤醒这只鬼的钥匙。仇恨、恐惧、绝望……这些情绪被反复灌输,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一旦外部环境变得安逸,不再需要时时警惕,这只被压抑的鬼就会反噬,从他们的神志深处开始,制造出真正的毒素,侵蚀他们的身体。”
惊-蛰如遭雷击。
她猛然想起阿丑每次痛苦抽搐,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娘”。
她原以为那是蛊虫啃噬心脉的剧痛,如今想来,竟是“母亲”这个词,触发了他脑中最深层的痛苦烙印!
母鸦篡改的,不只是他们的身体,更是他们的大脑认知。
真正的解药不是换血,不是驱蛊,而是彻底重塑他们被扭曲的认知!
她一言不发,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存放夜巢卷宗的密室。
砚冰紧随其后,只看到惊蛰疯狂地翻阅着那些用血写就的《饲仇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终于,在一册残卷的夹层里,她发现了一行用特殊药水写下的隐文,遇火一炙,字迹便狰狞地浮现出来:
“心锁非蛊,乃念成形;听曲则痛,忆母则疯。”
原来如此。
母鸦根本不屑于用传统的蛊虫去控制这些孩子,她用的是更恶毒、更无解的法子——精神枷锁。
她将痛苦与最亲密的记忆绑定,让“思念”本身,变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刀。
惊蛰当即下令,以防疫为名,彻底封闭蒙学监所有内外通道。
同时严令,禁止任何人在监内哼唱任何曲调,尤其是那首流传于地牢的摇篮曲。
她命砚冰收缴并集中销毁所有孩童私下记录夜巢往事的笔记、图画,任何可能勾起回忆的物件,都必须清除。
然而,禁令可以封锁物件,却封不住人心。
当夜,惊蛰巡查至后院的祠堂时,脚步蓦地顿住。
豆花小小的身影,正独自跪在一块空无一字的牌位前,一下一下,用力地磕着头。
月光惨白,照得她像个纸人。
她的口中,正用气声喃喃自语,充满了压抑的悲恸与自责:“姐姐……姐姐死了……是我害死的……我不该抢她的馒头……我不该……”
惊蛰心头狠狠一抽。
她查过豆花的全部卷宗,这个九岁的女孩,是三代单传的独女,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姐姐!
惊-蛰上前,一把攥住豆花的手臂,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拎了起来。
女孩的身体轻得像一片叶子,眼中却盛满了泪水和惊恐。
“你没有姐姐。”惊蛰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在惊蛰不带任何感情的逼视下,豆花的防线彻底崩溃。
她嚎啕大哭,断断续续地拼凑着那个不属于她的噩梦:“我记得……好大的火……好多哭声……有个女人,很高很瘦的女人,把我从窗户推进了地窖……她对我说,‘你要活着,就得记住怎么杀人!杀了他们,给姐姐报仇!’”
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与母鸦的声音重叠。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惊蛰的脊椎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终于明白了。
母鸦做的,远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她不仅仅是训练杀手,她还在批量复制、植入一段段精心编造的悲惨过往。
她让每一个孩子都深信不疑,自己是某个被灭门的遗孤,背负着血海深仇。
这些虚假的记忆,就像病毒一样,在他们之间交叉感染,让他们永远活在同一场大火的灰烬里,同仇敌忾,至死方休。
要救他们,只靠蒙学监的四书五经,根本不够。
必须烧掉那段虚假的历史,连同灰烬一起,深埋地底!
第二日,天光大亮。
惊蛰下了一道令所有教习都为之色变的命令。
她在静庐的庭院正中架起一口巨大的铁炉,命人将所有收缴来的《饲仇录》抄本,以及那些孩子们用血泪写下的“复仇日记”,全部堆在炉前。
孩子们被带到院中,看到那些承载了他们全部“过去”的物件即将被付之一炬,瞬间疯了一样地挣扎哭喊。
“那是我的!还给我!”
“那是我们家的血仇录!你不能烧!”
“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惊蛰面沉如水,对所有的哭嚎置若罔闻。
她亲自拿起火把,在孩子们绝望的注视下,将火焰投进了铁炉。
“你们听着!”她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哭喊与烈火的噼啪声,如刀锋般刻入每个人的耳朵,“你们的名字,不是‘巳叁’‘午伍’,也不是柳家的遗孤,李家的孽种!你们不为任何人复仇,更不是谁的替身!”
熊熊烈火舔舐着纸张,那些扭曲的字迹在火光中一一消融。
“从今天起,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大周蒙学监的学生!”惊蛰厉声道,“而你们的第一课,就是忘掉过去!”
她抢过一把铁铲,亲自上前,将那些燃烧的灰烬一遍遍翻动、捣碎、掩埋。
滚烫的火星溅到她的手背上,瞬间燎起一个个水泡,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固执地,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那个动作,直到最后一丝火星彻底熄灭。
就在此时,一名玄鹰卫策马疾驰而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启禀统领,刑部查实,老癞早已被母鸦用药剂和催眠术控制了心智,其传递毒方皆为无意识的模仿行为。半个时辰前,他已彻底疯癫失语,见人便咬。”
惊蛰握着发烫的铁铲,沉默了片刻。
那张在地牢里癫狂嘶笑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片空白。
“移送边疆军屯疗养。”她缓缓下令,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严加看管,永不归京。”
当夜,惊蛰独坐灯下,处理着手背上的烫伤。
一名小宦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躬身捧上一只紫檀木盒。
盒内没有伤药,只有三枚细如牛毛、通体乌黑的金针。
盒盖内侧,附着一张小小的字简,是女帝武曌的笔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若治不了心病,便剜了心。”
这既是恩赐,也是警告。
是给她处理麻烦的终极手段,也是在审视她,是否会选择最简单、最彻底的“帝王之术”。
惊蛰握着那三枚冰冷的金针,针尖的寒意透过烫伤的皮肤,刺入骨髓。
良久,她没有动用它们。
她将盒子推到一旁,取过一卷崭新的竹简,蘸墨,落笔。
她要写的,不是奏报,不是请罪,而是一套全新的规则。
《静庐章程》十三条。
她写下第一条:“凡入学者,过往皆销,唯今是录。”
这一夜,她将这份章程的副本亲手封缄,命人分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备案,昭告天下。
这是她的答案,是她对那三枚金针的回应。
屋檐之上,秦半仙遥望着那间灯火未熄的书房,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低声叹道:“火里种莲,何其难也。这世上最难解的蛊,从来就不是在血里的,是在心里的。”
风吹过,烛火猛地一晃,窗纸上,惊蛰伏案书写的身影被拉得又长又直,像一把正在炉火中被反复捶打、自我淬炼的刀。
距离南苑献礼之期,只剩下最后三日。
蒙学监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
一直沉默寡言、眼神空洞的阿丑,第一次主动从床榻上走下来,一步步,走到惊蛰的书案前。
他伸出那只曾被蛊虫啃噬得露出白骨、如今已结痂新生的手指,指向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大周皇朝全境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