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土地的养分,是无知,是仇恨,更是被精心编织的希望。
三日后,暗卫府密室。
惊蛰面前的案上,铺满了来自江南七州的蒙学教材,从官方颁布的《千字文》到乡野私塾自印的《杂字书》,林林总总,纸张泛黄,墨香混杂着霉味。
砚冰坐在她身侧,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已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他的任务,不是审查文字,而是解析音律。
他将神都乃至江南一带流传最广的三十一首童谣,按照惊蛰教的分析法,制成了一张巨大的图谱。
横为地名,纵为曲调,每一个交叉点,都标注着音节、韵脚和特殊的衬字。
“师父,”砚冰的声音因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沙哑,他指着图谱上一条被朱笔圈出的斜线,“您看,这七首童谣,一首唱的是‘小老鼠,上灯台’,一首是‘月光光,照地堂’,还有唱四季更迭的,看似毫无关联。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顿了顿,用笔尖点着图谱上的字:“每一首的第三句,都押了‘zi’韵。唱‘小老鼠’的,第三句是‘偷油吃,下不来,急得叫娘抓虱子’;唱月光的,第三句是‘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点紫姜’。”
惊蛰的目光沉静如水,示意他继续。
“我起初以为是巧合,但这些词出现的频率太高了。”砚冰拿起另一张纸,上面是他拆解出的词汇,“虱子、紫姜、写字、四时……但混在里面的,还有三个非常突兀的词:‘黑衣扶’、‘巳时动’、‘烛烧尽’。这三个词,分别嵌入在三首流传最广的童谣里。”
少年的眼中闪动着兴奋与不安交织的光芒,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吐露一个惊天秘密:“我试着将这七首童谣中,所有押‘zi’韵的第三句里,那个带‘zi’音的字,以及它前后两个字的音节全部提取出来,倒序重排……”
他将一张写着拼凑音节的纸推到惊蛰面前。
“……拼出的,是五个字。”
惊蛰的视线落在纸上,那五个由无数孩童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无忧无虑唱出的音节,此刻组合成了一句淬毒的谶语:
起事在豫州。
密室内的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
惊蛰凝视图表良久,指尖在“豫州”二字上轻轻划过。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比窗外的寒风更冷。
“他们不是在教孩子唱歌,”她缓缓说道,“是在用一代人的时间,给十年后的叛乱播种。”
当晚,夜色如墨。
惊蛰的身影出现在湖州城外的一间乡塾前。
这正是柳元度执教的地方。
她没有带一兵一卒,身后只跟着两名暗卫。
没有破门,没有抓人,她只是走进去,平静地对惊惶失措的柳元度说:“奉旨,取学塾课业,以备蒙学考课之用。”
在柳元度死灰般的脸色中,惊蛰带走的,是塾内所有学生的习字本。
回到暗卫府,灯下,惊蛰逐一翻检那些稚嫩的笔迹。
一本本描红的《千字文》,初看并无异常。
但她看得极慢,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个字。
终于,在一本字迹歪扭的作业上,她发现了第一个标记。
“忠”字的最后一捺旁,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圈点。
她立刻翻阅其他习字本,很快发现,几乎每个孩子的作业里,“忠”、“义”、“死”这三个字旁,都被先生用极淡的墨,悄悄加了圈点标记。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在孩童识字的最初阶段,就将这几个字与其他字区分开来,赋予其特殊的重量。
更惊人的发现,来自一个年仅六岁的幼童的作业。
他在抄写“天地玄黄”时,或许是听了太多街头巷尾的故事,竟在末页空白处,用炭笔写下了四个大字:“黑衣当王”。
旁边,是柳元度的朱笔批改,评语写得冠冕堂皇:“心正则字正。”
可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一个字也未曾划去,更未曾改正。
惊蛰缓缓合上册子,眼中寒意凝聚。
这哪里是教书育人,分明是在筛选、培养下一代的“傅怀贞”。
次日,她向武曌上了一道密折。
女帝的批复很快下来,只有一个字:“准。”
惊蛰随即下令,将柳元度的乡塾,直接改制为朝廷认证的“蒙学示范点”,非但不查封,反而大加褒奖。
同时,她派驻了两名经她亲自训练、伪装成国子监学徒的少年,以“协助教学”的名义,入驻其中。
一把刀,已经插进了敌人心脏的供血系统。
紧接着,惊蛰授意砚冰,连夜编写了一部全新的《童蒙识字歌》。
这本小册子里的歌谣,句式简单,朗朗上口,却在每一句里都植入了批判思维的种子。
“红门楼,高又高,里面住的是谁人?”
“大人说话,要不要信?先问他是谁,再说的是哪件事。”
“看见人用刀,先别怕。想想刀尖,向着谁家。”
她命暗卫府的工匠连夜批量刻版印刷,将成千上万册薄薄的识字歌,混入朝廷送往江南水灾灾区的赈灾赠书队伍里,随米粮一同发出。
知识,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成了攻心的武器。
数日后,第一份回报从豫州传来。
某县学塾课间,一群刚领到赈济米粮的孩童,正齐声朗诵着新的识字歌。
当地教谕听闻,勃然变色,冲出来怒斥:“歪理邪说,蛊惑童心!”
话音未落,一个正在田埂上歇脚的老农扛着锄头走了过来,瓮声瓮气地拦住他:“先生,俺不识字,可俺娃刚才问我,为啥官府的告示上说天旱缺粮,可他昨天看见运粮队过来时,城里大户家的粮仓还是满的?俺觉得……娃问得不算错吧?”
教谕一时语塞,涨红了脸,拂袖而去。
风向,在悄无声息中变了。
柳元度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诡异的暗流。
他不再相信任何人,连夜将书房里所有藏匿的联络名册、信件,付之一炬。
火光映着他惊疑不定的脸,他以为这样便能高枕无忧。
但他未曾料到,早在惊蛰第一次踏入他书房的那一刻,一枚微如米粒的特制竹哨,就已被嵌入了房梁的榫卯结构中。
风穿过堂屋,会在竹哨内形成极细微的共振,通过梁木传导,屋内的任何声响,都能被隔壁“示范点”内的暗卫用特制的听筒捕捉。
录下的声音经过转译,清晰地捕捉到了柳元度在火光前的喃喃自语:“……傅公错了,傅公大错特错……百姓不怕谎言,他们只怕这世上没人敢揭穿谎言……”
惊蛰听着转译后的密报,面无表情。
她没有立刻抓人,反而令暗卫通过茶楼酒肆,放出风声:女帝震怒,朝廷将严查江南一带所有“诋毁忠臣傅公”之人,一经发现,株连三族。
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
不出三日,一封匿名举报信便送到了湖州府衙。
柳元度被他昔日的同党五花大绑,扭送官府,以求自保。
被拖走时,他口中仍在高呼:“清流不死!大道永存!”
府衙大牢,惊蛰亲审柳元度。
没有烙铁,没有水刑。
她只是将一本打开的册子摆在柳元度面前,正是那本她亲手编纂、如今已在民间流传的《识谎童谣集》。
她指着其中一首破译“黑衣扶”暗语的歌谣,轻声问:“这首是你编的?”
柳元度一身囚服,却昂首挺胸,眼中燃烧着殉道者的光芒:“是我!我教孩子们记住光明,有何不可!”
“光明?”惊蛰轻轻一笑,翻过一页。
背面,是砚冰绘制的、密密麻麻的童谣编码破译对照表,以及最终指向的那句“起事在豫州”。
“你说的是光明,”惊蛰的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可孩子们从你的‘光明’里学会的,只有仇恨。”
她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径直向外走去,同时对外宣布:“此人长期传播歪理邪说,已然疯癫妄言,不堪审问。着,送入城西静养院,每日读书悔过,不必再提。”
对于一个渴望成为烈士的人来说,没有比被定义为“疯子”更残酷的刑罚。
而真正致命的一招,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当晚,在暗卫府的最高机密档案室里,一份新的卷宗被建立起来。
柳元度的全部供词、笔迹样本,连同那份童谣破译图谱,被尽数归档。
封面上,是惊蛰亲笔写下的五个字,笔锋锐利如刀。
清流案·甲一。
她要的不是杀死柳元度,而是以他为起点,将整个盘根错节的地下网络,制成一份可以随时收网的死亡名录。
处理完卷宗,已是深夜。
神都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冰冷地敲打着窗棂。
惊蛰正准备吹灯歇下,密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一名暗卫匆匆而入,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统领,蒙学监门外,有人冒雨长跪不起。”
惊蛰眉梢微动,并未回头:“何人?”
“不知名姓,只说自己姓周。”暗卫的声音压得更低,“她……她双手高举,奉着一封用油布紧紧裹住的……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