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深处的乌篷船如鬼影般没入晨雾,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惊蛰的视线,早已越过这片水泽,落在了千里之外的江南。
湖州,自古便是文风鼎盛之地,此刻却暗流汹涌。
一间名为“启蒙”的私塾内,琅琅书声透窗而出,唱的正是那首《春蚕谣》。
惊蛰一袭青衫,扮作游学士子,带着砚冰缓步踱入。
她没有看教书的先生,目光直接定格在塾堂正墙的壁画上。
画工精湛,将童谣中的故事描绘得栩栩如生。
然而,在最核心的那一幕——“君子血染明堂柱”中,那名被描绘成忠臣义士的男子,宽大的袍袖边缘,用赭石色极隐晦地绣着一个“巳”字暗纹。
若非惊蛰早已将此符号刻入骨髓,寻常人只会当是寻常装饰。
她的心沉了下去,面上却不动声色。
教书先生见有贵客,连忙起身行礼。
惊蛰温和地摆手,只说慕名而来,想观摩一番。
她随手拿起一本学生的作业册,翻开,一股浓墨与稚气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纸页上,孩童的笔迹歪歪扭扭,却在一遍遍地描摹着三个字:“黑衣扶”。
尤其那个“黑”字,仿佛带着某种执念,被反复涂抹,力透纸背,墨色深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夜。
惊蛰指着那三个字,状似无意地问向身边一个约莫十岁的孩童:“这三个字,是何意呀?”
那孩子但,但将来会有穿黑袍的人,来扶起正义,救我们……”
黑衣扶。
黑衣,天刃暗卫的制式袍服。
扶,扶持,亦是扶植。
这是在孩童心中种下最恶毒的种子——让他们将朝廷最锋利的刀,视作未来的救世主,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倒戈相向。
惊蛰合上作业册,指尖冰冷。
她对身后的夜枭暗卫递了个眼色,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查封学堂,所有教习、学子,登记在册,原地解散。”
先生大惊失色,正欲辩驳,却被惊蛰一眼看得通体发寒。
那眼神里没有杀气,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
“即日起,此地由蒙学监接管。”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茫然的孩童,“但学不能停。我会留下两名最好的先生,‘协助’你们继续课业。”
她不抓人,更不杀人。
她要让这片被精心施过毒肥的土壤,亲眼看着是如何长出她想要的新芽。
返回行馆的马车上,砚冰小脸紧绷,第一次直面这种不见血的战场,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惊蛰却将一叠刚写就的草稿递给他:“把这个誊抄整理,命名为《蒙学问答录》,以最浅白的对话体,解析常见的话语陷阱。”
砚冰展开纸,只见上面写着——
“问:若有人说‘忠臣被杀,天下皆悲’,当如何辨其真伪?”
“答:凡事查五步。一,查其遗书,笔迹是否与平日一致,有无胁迫之痕。二,查其尸身,颈上勒痕是自缢还是他杀,身上有无挣扎痕迹。三,查其家属,是悲恸欲绝还是暗中得利。四,查其死讯,何时传出,由谁传出,为何传得比官府文书还快。五,查其身后,谁最先为其立碑颂德,谁又因其死而声名大噪。”
这五步,字字句句,都是现代刑侦的逻辑链条,此刻却被惊蛰化作了孩童都能听懂的问答。
她要的,不是给天下人一个真相,而是给他们一把解剖“真相”的手术刀。
“将此书印千册,混入朝廷发往各地官学的赠书名录中。”惊蛰淡淡吩咐。
数日后,江南某县学,一名学童在课堂上大声朗读此节。
教谕听罢,脸色由红转白,勃然变色,冲上前一把撕了书,怒斥其为“妖言惑众,玷污圣贤”。
然而,堂下窃窃私语,围观的百姓中已有人低声议论:“这么说来……先给傅公立碑的那些人,不一定就是好人啊?”
一粒怀疑的种子,比一千份昭告天下的圣旨,更有力量。
与此同时,针对“烛阴”残党的罗网,正悄然收紧。
密报传来:窑工老秦,近日频繁出入城北一座废弃的砖窑,每次离开时,背上的背篓都异常沉重。
惊蛰亲率两队夜枭暗卫,在废窑外围的密林中蹲守了三日三夜。
第四日黄昏,他们终于看到,老秦将一批新烧制的陶管小心翼翼地装上驴车,看方向,是准备运往豫州。
“跟上。”惊蛰只说了两个字,却分派了两条线。
一线盯货,一线锁人。
果然,三日后,跟踪老秦的人回报:老秦在半路将驴车交给同伙,自己则孤身折返,趁着夜色潜入城郊一座荒废的山神庙。
他在神像背后摸索片刻,从神像布满蛛网的耳洞中,塞入了一枚极小的竹管。
暗卫待他走后,立刻取出了竹管。
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只有八个字,笔力遒劲:
“巳火重燃,待风南吹。”
惊蛰看着那张纸条,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
他们以为自己是传递火种的信使,殊不知,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在她早已织好的罗网之上。
“启动‘反植’。”她下令。
二十枚由暗卫府工匠精心仿制的“真言筒”被迅速备好。
这些陶管从外观、重量到“巳”字印记,都与真品别无二致。
惊zhe亲自拟定了数条伪造的“烛阴”高层指令,藏于其中。
“局势有变,暂缓所有行动。”
“江南分舵混入内鬼,速查‘青衣’以上级别人员。”
“豫州联络人不可信,名单在此,立即清洗。”
最狠的一招,是她在其中一枚发往江南总舵的陶管夹层中,藏入了一幅用工笔细描的微型画像——画中人,正是窑工老秦。
画像旁,附着一行小字:“此人已降,速除。——玄”
惊蛰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极端、隐秘的组织,最恐惧的不是来自官府的围剿,而是来自内部的猜疑与背叛。
一颗怀疑的种子,足以让最坚固的堡垒从内部腐烂。
计划执行不出七日。
一队夜枭在废窑附近巡查时,闻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臭味。
他们在窑炉的灰烬堆里,发现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尸体的手中,还死死攥着半片破碎的陶片,上面用尽最后力气,刻出了一个残缺的“巳”字。
暗卫府的仵作勘验后确认,死者正是老秦。
“烛阴”的第一块基石,被他们自己亲手砸碎了。
风雨之夜,惊蛰重返皇陵,独自立于那块曾香火鼎盛的“正气碑”前。
如今,这里只剩一片被雨水冲刷的狼藉,冷冷清清。
她没有毁掉这块碑。
她在碑侧,命人立起了一块一般大小的新石碑。
碑上光滑如镜,无名无姓,无功无德,只在正中,用小篆深刻了一行字:
“你说是忠,可是谁说?”
这行字如一道惊雷,无声地拷问着所有前来或即将前来凭吊的人。
恰在此时,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轰隆巨响中,竟不偏不倚地劈在了那块旧碑的顶端!
碎石崩裂,“忠魂不灭”四个大字中的“忠”字一角被炸裂开来,露出背后早已存在、只是被巧妙填补遮盖的深刻痕迹。
雨水冲刷下,那裂痕后的字迹若隐若现——竟是“被迫赴死”四个字的残迹!
惊蛰仰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她不是侠,她是刀。
但此刻,这把刀却为这被天意揭开的真相,感到了一丝快慰。
风雨中,远处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是孩童们稚嫩的声音,在吟唱着那首新编的《识谎童谣》。
她转身,正欲没入黑暗,袖中却忽地被塞入了一件温热的东西。
她一怔,垂眸看去,是砚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悄悄塞进来的一枚新制竹管。
竹管顶端,用烙铁烫着一个极小的字。
不是“巳”,也不是任何暗号。
而是一个“惊”字。
这是属于她的印记,是她亲手教养出的少年,给予她的,独一无二的忠诚。
而在她们脚下,皇陵深处的泥土中,另一枚始终未被任何人发现的陶管正静静地埋藏着。
它的内壁在黑暗中仿佛有微光隐约,似乎有文字尚未写就,又似乎,在等待着某个特定的人,来开启一段截然不同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