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伏诛”后第七日,长安城仿佛从一场紧绷的噩梦中醒来,百官噤声,市井重归喧嚣。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惊蛰一纸监军判官的公文,以“祠堂年久,梁柱有损,恐危及先贤牌位”为由,调动工部匠人,前往裴氏祖祠进行“勘察修缮”。
消息传到兵部时,正在批阅公文的裴行俭笔锋一顿,一滴浓墨洇开在雪白的宣纸上,如同一块不祥的污迹。
他搁下笔,面沉如水,未发一言,只换了身常服,径直赶往城东祖宅。
工部的人正准备用数根粗大的绳索与绞盘,移动祠堂左侧那尊巨大的青铜仙鹤,以便测量后方承重墙的尺寸。
那仙鹤重逾千斤,姿态优雅,鹤腹浑圆,是前朝名匠的遗作,也是裴氏一族的骄傲。
“住手!”
一声厉喝让所有工匠的动作都僵住了。
裴行俭快步走入祠堂,脸色铁青,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负手立于一旁的惊蛰身上。
惊蛰微微颔首,神情淡漠:“裴侍郎,下官奉旨修缮,以保裴氏先贤香火万全,何故动怒?”
裴行俭没有理她,径直走到青铜鹤前,伸出手,指尖在那冰冷的鹤喙上轻轻抚过。
惊蛰的眸光一凝,她看得分明,在那一瞬间,裴行俭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那不是恐惧或愤怒的颤抖,而是一种触及记忆深处、混杂着悲伤与怀念的战栗。
他猛地收回手,转向工部领班,声音严厉到近乎苛刻:“此乃先祖遗物,内藏巧簧,牵一发而动全身!尔等粗手笨脚,若有丝毫损伤,十个脑袋也不够赔!所有测量,皆需绕开此鹤!”
呵斥声在空旷的祠堂内回荡,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惊蛰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这不是在阻止她查证,这是在害怕一段记忆被惊扰,害怕一件心爱之物被亵渎。
他守护的不是秘密,是情感。
当晚,掖庭冷宫偏院。
采薇蜷缩在角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惊蛰的到来让她本就苍白的脸愈发没了血色。
惊蛰没有逼问,只是将一碗温热的肉糜粥推到她面前。
“你叔父,是个怎样的人?”惊蛰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闲聊。
采薇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泪却一滴滴掉进碗里:“叔父……他很爱婶娘。婶娘走后,他就像丢了魂一样。他总是一个人对着婶娘的画像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念什么?”
少女怯懦地摇摇头:“听不清。只是……婶娘下葬前,叔父抱着她的骨灰坛坐了一夜,天亮时,他忽然对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惊蛰心头一紧:“什么话?”
“他说……”采薇努力回忆着,声音细若蚊蚋,“他说,‘采薇,你要记住,就算皮肉烂了,骨头碎了,声音也会留下’。”
声音会留下!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惊蛰脑中所有的迷雾。
她瞬间想起前世在卷宗里读过的一个案例——龟兹梦蕊花,一种西域奇香,能致轻微幻觉;龙脑香,能安神,却也有扰乱神思之效。
两者若以特定比例合用,长期服用,会使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如同梦呓般,精准复述出一段时间内反复看到或听到的信息,尤其是唇语!
岑寂不是主动泄密,他是一台被药物控制的“活体录音机”!
“来人!”惊蛰霍然起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封锁裴府所有出口,搜检近三年来所有废弃的药渣、香灰,任何带有香气的东西,都不要放过!”
半个时辰后,玄鹰卫在裴府后院一处废弃灶台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药渣。
惊蛰捻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苦涩与异香的味道传来。
是它!
她没有声张,只取了微量药粉,溶于一小杯蜜酒中,亲自喂给了密室里豢养的一只用于传信的鹦鹉。
两日后,奇迹发生了。
那只从未学过人言的鹦鹉,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竟在清晨发出了一连串模糊而尖锐的音节。
惊蛰屏息凝神,反复倾听,终于辨认出那不断重复的四个字——“冬至……伏兵……”
她彻底悟了。
好一个裴行俭,好一张无形之网!
他根本无需与岑寂见面,也无需传递任何字条。
他只需利用岑寂对亡妻的愧疚与思念,让他日复一日地服用那被动了手脚的“安神汤”。
每当岑寂在兵部抄录机要文件时,药力发作,他便会在半梦半醒间,将看到的唇语或关键图文,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亡妻的画像无意识地复述出来。
而那个取走“录音”的人,便是那个看似忠心耿耿的老仆,赵翁!
然而,惊蛰并未立刻下令抓捕赵翁。
她再次传唤了采薇,让她换上一身素净的孝服,以“探望旧主、为婶娘扫墓”的名义,派人送入了裴府旧宅。
少女纯真的哀婉与对婶娘的孺慕之情,是任何酷吏都无法伪装的武器。
果然,赵翁见到采薇,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动容与怜惜。
当夜,他亲自提着灯笼,引着采薇来到后园一处荒僻的角落,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坟,连块墓碑都没有。
“你婶娘……就葬在这里。”赵翁的声音沙哑。
采薇跪下,一边烧着纸钱,一边低声啜泣。
墙外,一株高大的老槐树上,惊蛰如夜枭般静立于枝干间,借着风势,将园内细碎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翁伯,”采薇哭着问,“婶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叔父总说他害了婶娘……”
老仆沉默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我非叛主……我只是……只是那年你婶娘暴毙,尸骨未寒,他们……他们就拿着她的骸骨威胁我,说若不照做,便让她曝尸荒野,魂魄无依!”
采薇的哭声一滞:“是……是谁?”
赵翁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裴……大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也被蒙在鼓里。”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
裴行俭,竟也是一枚棋子!
幕后另有其人,利用了他那近乎偏执的、对门阀秩序的守护之心,将他变成了棋盘上最大、也最可悲的一颗棋!
次日,紫宸殿。
惊蛰将所有证据,包括那只仍在喋喋不休的鹦鹉,一并呈于御前。
武曌静静地听完,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直到惊蛰说完,她才抬起凤眸,问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你打算如何收网?”
“臣想让裴行俭亲眼看到,他所信仰的‘清流’,他所维护的‘道义’,是如何被旁人利用,变成了一把刺向大周的脏刀。”惊蛰沉声答道,“让他亲眼看见自己信仰的崩塌。”
女帝凝视着她,良久,她忽然轻笑一声:“你还是不懂。摧毁一个人的信仰,不如碾碎他的心。你忘了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饵——愧疚。”
她抬了抬手,身旁的宦官立刻呈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武曌示意惊蛰打开。
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截焦黑的、属于人类小指的指骨。
“这是你在岑寂家中搜到的那个青玉香囊里,夹层中找到的东西。”武曌的声音平淡如水,“朕替你保管了一夜。岑寂爱妻如命,却连她最后一截指骨都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仇人拿来当做威胁的工具。你说,那个自诩忠仆的赵翁,看到这个,会怎么想?”
惊蛰的心猛地一颤,瞬间明白了女帝的用意。
当夜,那个装着指骨的锦盒,被一名玄鹰卫装作醉汉,“不慎”遗落在裴府后巷,恰好是赵翁每晚倒夜香的必经之路。
凄厉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哭声,在寂静的后巷中响起,随即又被死死捂住。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一个佝偻的身影行色匆匆地离开裴府,直奔城南一处早已废弃的别院。
赵翁推开满是蛛网的院门,踉跄着奔向书房,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泛黄的簿册——那是三十年来,所有“安神汤”的原始药方。
他颤抖着手,正要将它投入火盆。
“赵翁,烧了它,你就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翁僵住,缓缓回头,只见惊蛰带着八名身着黑衣的影卒,如鬼魅般立在门口,将他所有的去路都堵得严严实实。
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中的簿册“啪”地掉在地上。
“我……我只是个守门的……”他老泪纵横,喃喃自语,“可门后的罪,压得我三十年……三十年不敢喘一口气啊……”
惊蛰走上前,拾起那本簿册。
她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老人,径直翻到最后一页。
在密密麻麻的药材名录下方,赫然用朱笔写着配药人的署名,笔迹张扬,带着一种胡人特有的奔放——
阿史那摩多。
惊蛰缓缓合上簿册,目光越过庭院的断壁残垣,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鸿胪寺方向,那里,是各国使节汇聚之地。
既然网已织成,也是时候,为真正的猎物,备上一份它无法拒绝的盛宴了。
她的指尖在簿册的封皮上轻轻敲击着,一个大胆而狠辣的计划,已在心中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