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天光惨白,映得廊下惊蛰的脸色也如新雪。
她刚刚从一场绵延数日的精神绞杀中脱身,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尚未完全松弛,此刻却被另一桩心事钉在了原地。
她手中捧着的,并非捷报,而是一只从乌婆地窟缴获的杂物匣。
匣内,一枚青铜袖扣在晨光下泛着幽暗的冷光。
袖扣的形制是前朝禁军的,样式普通,唯独背面刻着两个极小的阳文——“07”。
惊蛰的指腹摩挲着那个数字,冰冷的触感仿佛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作为“惊蛰”的所有伪装,直抵灵魂深处那个名为“林惊雪”的记忆核心。
07,陈岩。
她21世纪的副手,那个总爱叼着根牙签,笑起来一脸痞气,却能为她挡下致命子弹的男人。
他牺牲在三年前的卧底任务中,而这枚他从不离身的袖扣,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大周皇宫,一个巫婆的巢穴里?
她猛地合上匣子,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这不是巧合。
惊蛰立刻调阅了暗卫密卷。
她绕过所有常规程序,直接动用了武曌赐予的玄鹰令,查阅了三年来所有失踪、阵亡暗卫的最高密级档案。
一卷卷泛黄的册页在她眼前展开,一个又一个名字背后,是血淋淋的现实。
二十三人。
三年来,整整二十三名夜枭级以上的精锐暗卫,在北境失联。
他们的最后讯息,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区域——突厥边境。
而这些失踪案发生的时间点,与突厥数次派遣使团前来“请和”的时间,惊人地重合。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成形。
她强迫自己回想那半卷被烧得焦黑的《原始梦录》,乌婆在记录女帝梦境的字里行间,曾夹杂了一句看似不经意的呓语:“鸣晦剑主……也曾跪过。”
鸣晦剑主,上官仪被诛后,武曌亲自提拔的第一任暗卫统领,天刃之首,三年前在北境“叛逃”,至今下落不明。
他是武曌亲手磨砺的第一把刀,也是最锋利的一把。
他,也曾跪过。
“跪”,不是臣服,而是精神的彻底崩塌。
惊蛰的心脏沉到了谷底。
所谓突厥求和,所谓献上“归唐印玺”以示诚意,或许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印玺不是诱饵,而是幌子。
真正的目标,是女帝身边最信任、最锋利、也最知晓核心机密的刀。
他们不是要策反,而是要用一种未知的方式,让这把刀从精神上“自戕”,再将这具行尸走肉送回来,作为对女帝最恶毒的示威。
午时,太极殿朝会。
北风卷着雪沫,从殿门缝隙中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
突厥使团正使,拓跋烈,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罴的壮汉,正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汉话,高声宣读着请和文书。
而在他身后,百名被反绑双手的“战俘”跪在雪地里,一直延伸到丹墀之下。
他们形容枯槁,眼神涣散,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武曌高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凤眸深处是化不开的冰霜。
“陛下,为表我王诚意,此百名战俘,皆是三年来潜入我突厥境内的周人细作,今日悉数奉还。”拓跋烈说罢,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惊蛰站在百官末列,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一张张麻木的脸。
他们没有挣扎,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表情。
最诡异的是,他们没有舌头。
舌根处是早已愈合的黑色疤痕。
“陛下,臣请验俘。”惊蛰出列,声音清冷,打破了殿上的死寂。
武曌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只轻轻抬了抬下巴。
惊蛰提步走下丹墀,寒风吹起她的袍角,猎猎作响。
她蹲下身,逐一检查那些所谓的“细作”。
她拨开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少年脖颈后的乱发,一个暗红色的烙印赫然在目。
那是一个由火焰和沙漏组成的图腾,下方是三个小字——“黑沙·七日”。
七日。一个完整的精神摧毁周期。
惊蛰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站起身,回到殿中,垂首道:“陛下,俘囚无误。”
退朝之后,惊蛰未回暗卫府,而是直接跪在了紫宸殿的书房外,任凭风雪落在她的肩头。
“进来。”殿内传来武曌清冷的声音。
惊蛰推门而入,带进一身寒气。
她没有绕弯子,直言道:“陛下,此行必有诈。那百名战俘并非细作,而是诱饵。突厥人掌握了一种能在七日之内彻底摧毁人意志的秘术,他们此来,是想故技重施,钓出您身边的人。”
武曌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所以,你想去做那条鱼?”
“臣自请作为交换人质,随使团返回突厥王庭。”惊蛰抬起头,目光坚定得没有一丝杂质,“若真有‘影囚计划’,一个刚刚为您破解‘梦引’之术、正得圣眷的暗卫,是他们无法拒绝的猎物。他们不会放过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但臣,能活着回来。”
武曌凝视着她,那双看过无数忠诚与背叛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良久,她缓缓颔首,声音比窗外的风雪更冷:“朕准你去。可你记着——刀若断在境外,便不再是刀。”
那便是一块毫无价值的废铁,会被遗忘,被抛弃。
“臣,明白。”
离京前夜,惊蛰用玄鹰令打开了刑部最深处的密档房。
在积满灰尘的架子顶端,她找到了一本被列为禁书的《北疆异闻录》。
书中某一页,详细记载了突厥黑沙营的秘术:以一种名为“梦涎”的致幻草药混合死者骨灰焚烧成烟,能使人陷入无尽的轮回幻境,在幻境中反复经历最恐惧之事,直至精神防线彻底崩溃,自承叛主。
惊蛰将那几页书纸撕下,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她只在自己臂铠的内衬上,用针尖划下一行极小的批注:“认知解离法可用——锚定身份,切割感知。”
她回到自己的密室,看着镜中那张属于“惊蛰”的脸,用匕首在左臂内侧,无人能看到的地方,一笔一划,刻下了五个血字:我是谁的刀。
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又取出武曌所赐、仅剩残末的定神散,小心地混入随身携带的一面护心铜镜的夹层中。
她知道,这趟北行,真正的战场不在刀剑之间,而在脑海深处。
三日后,边境交接。
风沙蔽日,天昏地暗。
惊蛰被反绑双手,推入突厥的车队。
在登上囚车时,她脚下故意一软,踉跄着跌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押送官拓跋烈瞥了她一眼,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女帝的刀,也不过如此。”
入营当夜,她被直接投入地底的囚牢。
四壁是湿冷的岩石,上面用凝固的黑血涂满了诡异的图腾。
子时,一个戴着羽毛面具的巫医莫贺提着一个黑陶药壶走了进来,他二话不说,用一枚长针精准地刺入惊蛰耳后的穴位,一股乳白色的粘稠液体被缓缓注入。
剧痛与晕眩同时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她看见自己跪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前,下方是文武百官,高处是面色铁青的武曌。
而她自己,正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充满怨毒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嘶吼:“武曌暴虐,篡夺李唐江山,人人得而诛之!”
惊蛰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将她拉回一丝清明。
她在心中疯狂地呐喊着那五个血字:“我是惊蛰,大周天刃,唯听女帝一人号令!”
眼前的幻影,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第七日凌晨,审讯的主帐内,炭火烧得正旺。
突厥王族庶子,黑沙营的真正掌控者,阿史那伏念,安静地坐在主位上。
他独目,脸上戴着半边狰狞的铁罩,修长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案几上的一支骨笛,声如空谷滴水,清脆而致命。
惊蛰被拖了进来,双目翻白,嘴角挂着涎水,似乎早已崩溃。
阿史那伏念向莫贺示意,让他做最后的确认。
就在莫贺俯身靠近,试图查验她瞳孔的瞬间,一直如烂泥般瘫软的惊蛰猛然抬肘,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狠狠撞在他的手腕上!
“哐当!”药碗落地,碎裂成片。
惊蛰抬起头,那双本该涣散的眼睛里,此刻清明如冰,锐利如刃。
她的目光没有看莫贺,而是死死盯着阿史那伏念的袖口,那里有一抹极不显眼的靛蓝色污渍。
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刀:“这颜色,只有长安织造坊用最上等的青缬草才能染得出。你们杀那些暗卫的时候,可曾听见他们最后一声,喊的是陛下?”
帐中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炭火爆裂的声音都仿佛被吞噬了。
阿史那伏念的手指,停在了骨笛的笛孔之上,久久未动。
次日清晨,惊蛰被“释放”了。
两名突厥士兵将她扔在一匹瘦马的马背上,朝着大周的方向抽了一鞭,便转身回营。
没有人看见,在她贴身的小衣内侧,一张用血与药末混合绘制的地图已经成形,上面精准地标记着黑沙营内十二处地牢与全部水源的位置。
更没有人知道,她催马前行的方向,并非返回大周关隘的官道。
她的背朝向戒备森严的突厥营地,面庞迎着戈壁深处凛冽的寒风,那双曾被幻象侵蚀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