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的是一张由她亲手织就、绝对服从的天罗地网。
惊蛰的身影在夜色中穿行,像一滴融入墨池的浓墨,悄无声息。
一刻钟后,四名身形与她同样矫健的玄鹰级暗卫,已在紫宸殿最偏僻的一间杂物房内单膝跪地。
他们是她从暗卫营中亲手挑选的精锐,每个人都曾在尸山血海中爬出,对她有着近乎盲从的信任。
“从今夜起,你们四人,轮流换上宫婢服饰,混入长生殿的守夜序列。”惊蛰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贴着地面滑行,“记住,只看不听,只记不动。”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四枚龙眼大小、泛着油光的蜡丸。
“植入耳内,每日更换。”
这蜡丸是她连夜调配的,以蜂蜡包裹着高浓度的薄荷油与迷迭香提取物。
它无法完全隔绝乌婆那诡异的声波,却能以强烈的刺激性气味,持续干扰大脑对低频音的接收,让人在潜移默化中保持一丝清明。
布置完一切,惊蛰自己则化作了熏阁真正的幽灵。
她藏身于横梁之上,用特制的药水抹遍全身,将自己的气息与陈旧的梁木融为一体。
她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像一头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孤狼,耐心打磨着自己的爪牙。
第一夜,无事发生。
第二夜,子时二刻,熏阁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桃枝的身影如约而至。
她走得悄无声息,面无表情,双眼空洞地直视前方,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提线木偶。
她每一步的距离、每一次手臂的摆动,都精准得如同尺量,不带一丝活人的犹疑。
她熟练地走向香炉,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纸包,动作流畅而机械。
惊蛰没有动。
她只是悄无声息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特制的细颈瓷瓶,瓶口对准了桃枝的方向。
当桃枝倾倒香粉、俯身吹旺炉火时,她轻轻挤压瓶身,将桃枝呼出的那一口气息,精准地吸入了瓶中。
待桃枝如游魂般离去,惊蛰才从梁上跃下。
她快步走进内室,将那瓶中采集的气息,缓缓注入一只早已备好的白瓷碗。
碗中盛着半满的黑色江泥。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死寂的黑泥表面,竟缓缓泛起一丝丝极细的青色纹路。
那纹路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以一个固定的中心点,呈螺旋状向外一圈圈蔓延,如同水面的涟漪被瞬间凝固。
金粉与梦毒结合后的变异反应。惊蛰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证明桃枝的身体已经彻底沦为“梦引”的温床,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向外释放着肉眼不可见的诱导信号。
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那张巨大蛛网上的一个中继节点。
事不宜迟。
惊蛰立刻重返尚药局,直接亮出女帝的贴身令牌,以“陛下梦魇不宁,需核查历年安神旧方”为由,强行调阅了近三年来所有标记为“御前秘方”的尘封档案。
昏黄的烛光下,一卷卷落满灰尘的案宗被摊开。
惊蛰的手指飞速翻阅,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不错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药名与日期。
终于,她的指尖停在了一张泛黄的宣纸上。
“宁神散”。
每年八月十五,即前朝萧贵妃的忌辰,尚药局都会配制一批同名的药剂。
案宗上标注的成分简单无害:茯苓、远志、龙齿。
但惊蛰是谁?
她用匕首尖刮下一点残留的药渍封存,连夜送去暗卫的秘所检验,结果证明,里面含有大量的曼陀罗花粉与西域特有的迷心草。
更诡异的是,这批药从未出现在女帝的用药记录中。
它们的去向,竟是宫廷乐坊、织锦绣房、御膳房这些看似与权力核心毫无关联的机构。
惊蛰立刻命人调来这些机构近三年的宫人名录,与“宁神散”的接收名单逐一比对。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现任的宫廷乐正、负责为陛下绘制山水屏风的老画师、甚至御膳房那位最擅长做甜羹的掌勺嬷嬷……一共十七人,全部在接收“宁神散”的名单上。
而根据暗卫的初步排查,这十七人,全都有不同程度的夜间梦游、喃喃自语等症状。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们,全都是当年曾在萧贵妃身边侍奉过的旧仆。
一道电光石火在惊蛰脑中炸开,将所有线索串联成一条完整的、淬满剧毒的锁链。
乌婆,那个藏身地窟的巫媪,以绿藻那独特的嗓音为“音引”,以每十日更换的特制秘香为“媒介”,再通过每年一次的“宁神散”,在这些对萧贵妃怀有旧情的宫人心中,植入“梦种”,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共感网络”。
每当月圆之夜,共振启动,这些人便会在无意识中,执行早已被预设好的动作——乐正会弹奏一段隐含着催眠节拍的古曲,画师会在画中藏入扭曲视觉的符码,而厨娘,则会在汤羹中加入放大感官的香料……
他们共同编织着一场覆盖整座皇宫的、盛大而无声的集体梦境。
她们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女帝一人。
她们是要让整个权力中枢陷入认知混乱,让忠诚的卫士怀疑自己的眼睛,让清醒的臣子误判身边的同僚,最终在不流一滴血的情况下,让这座权力的巨塔从内部悄然崩塌。
惊蛰带着这份足以颠覆朝野的结论,立刻前往紫宸殿面圣。
“陛下,臣已查明,‘梦引’之术,并非一人所为,而是一场席卷内宫的阴谋……”她将自己的推演一字一句、条理分明地呈上。
武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幽沉。
直到惊蛰说完最后一字,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武曌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一句话就将惊蛰所有的冷静击得粉碎。
“你说他们都在做梦?”她抬起眼,目光如利剑般刺入惊蛰的灵魂深处,“那朕呢?朕昨夜……也梦到了你死。”
惊蛰心头剧震,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她看到女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暴戾与迷茫的复杂情绪,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破绽。
强压下翻涌的惊骇,惊蛰几乎是立刻就作出了决断。
她俯身叩首,声音却异常镇定:“请陛下准许臣行非常之法!”
她请旨将所有那十七名疑似被感染的宫人,以“为陛下驱邪祈福”为名,全部集中安置于长生殿后一处废弃的偏殿“静心苑”内。
得到默许后,惊呈的雷霆手段立刻展开。
她命人将静心苑内部铺设了多层厚重的隔音毡,墙壁上挂满了数百面大小不一的铜镜与数千枚风铃,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声场反射系统。
她自己,则每日午时阳气最盛之时,进入殿中,手持一枚汉白玉磬,用一种极为古怪的节奏,不急不缓地敲击着。
那频率,经过她无数次推演,恰好与绿藻吟唱的梦引咒语完全相反。
她要用正律压制邪音,用物理的方式,强行割裂那个共感网络。
这是她设计的“反向催眠阵”。
第一日,殿内众人神情恍惚,如在梦中。
第二日,有人开始烦躁不安,抓挠墙壁。
第三日午后,一名正在无意识刺绣的绣娘,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摔倒在地,口中含混不清地重复着:“娘娘别走……姐姐等您……”随即浑身抽搐,昏厥过去。
惊蛰立刻上前,俯身细察,只见那绣娘的耳道中,缓缓渗出了一缕殷红的血丝。
那是大脑皮层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声波震荡下,不堪重负的表征。
惊蛰知道,裂痕已现。
当夜,她亲手为武曌奉上晚茶,在其中加入了微乎其微、连银针都试不出的安神剂,足以让这位习惯性浅眠的女帝,提前陷入沉睡。
她藏身于寝殿的龙床帷帐之后,手中握着一面小小的、蒙着羊皮的羯鼓。
子时准点,她开始按照桃枝换香那晚的脚步声节奏,用指尖在鼓面上轻轻敲击,模拟着梦引的前奏。
不出所料,子时刚过,寝殿的门被推开,桃枝的身影再次出现,径直走向那尊铜胎珐琅香炉。
惊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桃枝举起手中的香粉包,即将倾倒的那一瞬——她的动作猛然僵住。
她举着手,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脸上空洞的表情寸寸龟裂,被一种极度的痛苦所取代。
“不……”她嘶声低吼,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自己举着香包的手腕,“这不是我的手!放开我!”
就是现在!
惊蛰猛地掀开帷帐,如猎豹般扑出,厉声喝道:“你现在听到的,才是你自己!”
话音未落,她已从怀中取出一支赤红色的线香,甩手掷入香炉旁的烛火中。
“噗”的一声,赤焰香被点燃,瞬间发出一阵刺耳的高频爆鸣声,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撕裂人的魂魄,专破一切精神共振。
桃枝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泪流满面,神智在剧痛中恢复了一丝清明:“我……我每晚都看见绿藻姐姐站在我床前……她说,只要再换三次香,娘娘……萧贵妃娘娘就能回家了……”
惊蛰快步上前,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声音放得极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已经救了她。”
窗外,静心苑方向,那数千枚风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突然之间无风狂响,交织成一片混乱刺耳的噪音。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从地窟所在的方向仓皇掠过,消失在深宫的阴影里。
而紫宸殿的龙床之上,沉睡中的武曌眉头缓缓舒展,在梦中轻轻翻了个身,那常年紧抿的嘴角,竟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安然笑意。
桃枝瘫软在惊蛰怀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依然涣散,仿佛刚从一场溺水的噩梦中挣脱。
她死死抓着惊蛰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嘴唇哆嗦着,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她的脸……在水里……就在那座……白骨的祭坛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