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察事司正堂。
惊蛰一袭玄色官袍,将一份奏疏按在案上,声如寒铁:“我奏请复审刑部积案,贪官王崇礼,三司会审,明正典刑。”
堂内死寂。
王崇礼的案子,是块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此人任江南漕运司主簿时,为谋私利,伪造文书,构陷清流御史满门,致其全家流放瘴疠之地,证据确凿。
但因其后台是门阀陆氏,案子在刑部压了整整两年,无人敢动。
新上任的刑部主事温玿闻言,眉头紧锁,立刻出列反对:“惊蛰大人,此案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理应从长计议。况且……”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文官特有的傲慢,“王崇礼罪不至死,何必急于一时?”
惊蛰缓缓抬眼,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直直钉进温玿的眼睛里:“不至死?”
她上前一步,周身气压骤降,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此獠构陷忠良,致使三百无辜家眷被装船送往岭南,途中为灭口,竟凿船沉江,三百条人命葬身鱼腹,其中多是嗷嗷待哺的孩童!温主事,你告诉我,这叫罪不至死?”
温玿被她问得脸色一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惊蛰没有看他,而是转向堂上诸位同僚,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民间皆传青鸾使替天行道,为何?因为天道不彰,律法不明!百姓求告无门,只能寄望于一把不存在的侠义之刀。”
她猛地一拍惊堂木,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既然如此,本官便做一次这‘青鸾使’!王崇礼此等辱没法纲之人,我意在寒食节当日,于洛阳东市公开行刑——剜其双目,割其长舌,以儆效尤!”
“不可!”温玿失声惊呼,“此等酷刑,有违教化,与暴徒何异?这岂非助长民间私刑的暴戾之气?”
惊蛰蓦然回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暴戾?温主事可曾见过三百孩童浮尸江面的惨状?你未见过的,我见过。”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拂袖而去,留下满堂震惊错愕的官员。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神都,一时间,全城震动。
“青鸾使”将亲临法场,以酷刑处决大贪官王崇礼的说法甚嚣尘上。
百姓们既恐惧又兴奋,纷纷涌向东市,想要亲眼见证这传说中的血腥审判。
寒食节,天色阴沉,东市法场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惊蛰玄袍如墨,长发高束,腰间佩刀藏于鞘中,纹丝不动。
她神情冷峻,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独自面对着台下数万双眼睛。
阶下,被五花大绑的王崇礼面如死灰,不住地磕头求饶,声音早已嘶哑。
新任的小刽子手豆生站在惊蛰身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自家大人那决绝的背影,又看看台下群情激奋的百姓,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这,才是真正的替天行道!
“时辰到——”监斩官拖长的唱喏声在空中回荡。
行刑鼓“咚”地一声,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在鼓声将响未响的刹那,异变陡生!
“妖妇,拿命来!”
一道青色魅影如惊鸿乍现,从对面酒楼的屋顶破空而来,身法快得只留下一串残影,手中银刃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竟是直扑法场中央的王崇礼!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惊呼,骇然后退,瞬间空出一片真空地带。
那青影的目标,赫然是王崇礼的双眼!
“终于来了。”惊蛰眼中寒芒一闪,却无半分意外。
她脚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横移三尺,不偏不倚地挡在了王崇礼身前。
“锵——!”
双刀相击,火星迸溅。
青影正是谢昭娘,她覆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燃烧着疯狂恨意的眼睛。
一击被挡,她手腕翻转,刀势连绵不绝,招招狠辣,每一击都带着一股不将人凌迟至死不罢休的残虐余劲。
惊蛰沉着应对,手中短刀收放分明,格挡、闪避、反击,动作干净利落,毫无一丝多余。
两人所用的招式,竟是同出一源——皆是当年丙舍秘传的《断狱十三式》!
围观的豆生看得浑身颤抖,他终于明白了。
谢昭娘的每一刀,都是为了制造最大的痛苦和恐惧,是为了表演一场复仇的盛宴。
而惊蛰大人的刀,精准、克制,只为达成目标,不多一分无谓的杀戮。
原来……真正的惊蛰大人,杀人是有分寸的。
激斗之中,惊蛰目光一凝,故意卖出一个破绽,右肩微沉。
谢昭娘果然上当,以为寻到可乘之机,银刃一转,削向惊蛰左颊,欲要划破她的脸。
电光石火间,惊蛰头仅偏寸许,任由那锋利的刀刃擦着脸颊划过。
“嗤啦”一声,束发的革带应声而断,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
她那张因常年不见天日而略显苍白的侧脸,以及脸颊上一道陈年的、几乎看不见的烧伤疤痕,在阴沉的天光下暴露无遗。
谢昭娘的动作骤然停滞。
那一瞬间的侧脸轮廓,那道浅淡的伤疤,竟与三年前丙舍那场大火中,被烧死在角落里、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宫女一模一样!
她瞳孔剧缩,握刀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嘶声低吼:“你……你也活下来了?”
就是此刻!
惊蛰手腕一翻,刀背精准地磕在谢昭使的手腕麻筋上,趁其吃痛松手的瞬间,欺身而入,一记肘击正中其胸口,反手将其死死按跪于地。
冰冷的刀尖,稳稳地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惊蛰的声音压得极低,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但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姑娘!够了!快住手!”
人群外,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踉跄着挤了进来,正是义冢的守坟人秦驼。
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你父亲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沦为屠夫啊!”
谢昭娘被按在地上,听到这话,忽然仰头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凄厉,闻者心碎。
“屠夫?我父亲一生信奉律法,换来了什么?他死在凌迟柱上,剐了十刀才断气!你们的律法呢?你们的天道呢!”
她猛地转头,那双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惊蛰:“你说你是刀——那你敢不敢公布王崇礼背后那个真正的名字?他不过是条狗!真正下令沉船灭口,构陷我父亲的人是谁?你敢不敢说!”
全场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惊蛰身上。
惊蛰沉默了片刻,看着她眼中那片焚尽一切的火海,缓缓收回了抵在她喉间的刀。
“我可以查。”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但你,不配替天行道。”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谢昭娘全身的力气。
她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她忽然平静下来,慢慢地、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被风吹乱的面纱,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血书,轻轻放在身前的石阶上。
血书上,只有三个淋漓如雨的名字:裴、陆、薛。
她看着惊蛰,露出一抹诡异而解脱的笑容,随即猛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洒在脚下刻着律法的石碑上。
“这一刀……本该由你来落。”
话音未落,她脖颈猛地向前一撞,竟是撞向惊蛰刚刚收刀时遗落在地上的另一把短匕!
锋刃入喉,血花飞溅。
谢昭娘的身体软软倒下,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全场死寂。风吹过法场,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血腥。
惊蛰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蹲下,拾起那封尚有余温的血书。
她凝视着那三个字,然后起身,一步步走向早已面色惨白如纸的温玿。
“温主事,”她将血书举到他面前,“你说,这三个字,是不是让你最近……睡不好觉?”
温玿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瘫倒在地。
惊蛰不再看他,小心地将血书收入一个特制的密匣。
她转身,对身后早已目瞪口呆的豆生低声说道:“记住了——正义不是谁杀得多,是谁能忍住不该杀的那一刀。”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自家大人走向刑台边缘的背影,只觉得那道玄色身影,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高大,也更加孤单。
惊蛰没有立刻下令收队返京。
她站在高台边缘,任由冷风吹拂着散乱的长发,目光却越过下方惊魂未定的人群,投向了城南的方向。
谢昭娘死了,但有一个疑点,像一根微小的刺,扎在她心头。
那日,在瓦子巷的药铺,她是如何做到在孙婆婆眼皮底下,如此精准地将药包递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她转身快步走下高台。
有些事,必须立刻去问个清楚。
孙婆婆在整件事里,似乎不仅仅是个背景。
或许,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还藏着别的秘密。
她记得,当她奉上药包时,老人递给了她一方拭汗的残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