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雪下得并不比洛阳小,只是少了北地的干冽,多了几分水汽的阴湿,黏在人的骨头缝里,化作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
惊蛰策马入城时,官道两旁的积雪早已被踩踏得泥泞不堪。
她没有理会前来迎接的扬州府官员,目光越过他们谄媚的笑脸,望向远处蜷缩在漕运码头堤岸下的流民。
那些人像一堆堆破败的稻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是同一种麻木的灰败。
她本欲直奔转运使司,交接监军文书,行使节制漕运之权。
然而,马蹄刚踏上通往白莲渡的石板路,便被一个身影拦了下来。
那是个老渔夫,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江水的腥气和长年劳作的酸腐味。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惊蛰的马前,不是哭嚎,也不是喊冤,因为他是个哑巴,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
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破旧的木箱高高举过头顶。
随行的扬州司马皱眉呵斥:“大胆刁民,竟敢惊扰监军大人!”
惊蛰抬手,止住了卫兵。她的视线牢牢锁在那只木箱上。
老渔夫见状,浑浊的双眼迸发出一丝微光。
他笨拙地打开箱盖,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层层码放整齐的、沾满了污泥的孩童鞋履。
布鞋,草鞋,虎头鞋……样式各异,却都小得可怜。
他一层层掀开,仿佛在展示什么稀世珍宝。
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指指江心那几截被烧得焦黑、浮出水面的船只残骸,又做出一个怀抱婴儿的姿态,最后,那根枯柴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箱底一双最小的绣花布鞋。
惊蛰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那双鞋洗得发白,鞋面破了几个洞,但鞋底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丑”字。
针脚粗劣,大小不一,显然出自一个笨拙的孩童之手。
那是阿丑的鞋。
是她去年在丙舍废墟旁遇到的那个小乞丐。
而这双鞋,是阿丑那个同样瘦弱的兄长阿根,一针一线为妹妹缝制的。
阿根曾羞赧地对她说,妹妹名字不好听,总被人欺负,他要在鞋底绣个字,让妹妹把“丑”踩在脚下,走出一条好路来。
惊蛰翻身下马,动作快得像一道离弦的箭。
她蹲下身,无视那刺鼻的霉味与泥腥,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个“丑”字。
冰冷的布料下,她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硌手之物。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夹层,半块已经生出墨绿色霉斑的焦饼掉了出来。
这是阿根准备带给妹妹的口粮。
老渔夫吴七见她认出了东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指江面,老泪纵横。
惊蛰缓缓站起身,那半块发霉的饼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坚硬的边缘硌得她掌骨生疼。
她没有回头看那些脸色尴尬的官员,只吐出两个字:“尸录。”
当夜,扬州驿馆灯火通明。
惊蛰坐在案前,一页页翻看着转运使司呈上来的“白莲渡难案”尸录。
三百七十二具遗体,每一具的死因后面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溺亡。
没有一具尸体被标注烧伤,没有一具提及外创。
仿佛那场冲天大火只是幻觉,这些人只是不慎跌入江中。
她将卷宗重重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好一个“溺亡”,将所有罪证都沉入了江底。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一阵若有似无的歌声顺着窗缝飘了进来。
那歌声沙哑,调子凄婉,像鬼魅在冬夜的呜咽。
“火鸢飞,舟自焚,白莲渡,埋冤魂……”
“张家郎,李家女,王屠户,陈绣虎……”
“一声哭,无人闻,一声叹,江水冷……”
惊蛰霍然起身,推窗而出。
只见驿馆对面的墙角下,倚着一个身形单薄的盲女。
她怀抱一把破旧的琵琶,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口中反复哼唱着那首诡异的童谣。
惊蛰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后,静静地听了三遍。
那歌词看似杂乱,却句句都是一个姓名,一个身份。
“你唱的是谁?”惊蛰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盲女菱歌似乎早就知道有人,她没有回头,只是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死人不会说话,但我记得。”
随即,她不再唱,而是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语调,低低地念出一串名字。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枚枚钉子,精准地钉入惊蛰的耳中。
惊蛰返回屋中,取出扬州府的户籍黄册,与菱歌念出的名字一一对照。
一炷香后,她手中的毛笔颓然滑落,背后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菱歌口中的三十七个名字,在官府的户籍册上,早在“焚舟案”发生的十日前,便被统一注销为“逃籍”。
一群早已在官方记录里“消失”的人,死在了一场被定性为“意外”的火灾里,最后被归为“溺亡”。
一条完美无缺的死亡闭环。
次日清晨,江上雾气弥漫。
惊蛰不带一兵一卒,亲赴白莲渡。
焦黑的船体残骸如巨兽的骨架,突兀地插在浑浊的江水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随行的转运司官员,也就是沈砚舟的心腹幕僚崔仲文,捂着口鼻,满脸忧心地劝阻:“大人,江上雾重,恐有瘴毒,此地不祥,不宜久留啊!”
惊蛰置若罔闻,只指着最大的一块船底焦木,对身后跟着的老艄公吴七道:“把它捞上来。”
吴七二话不说,跳入刺骨的江水,与几名相熟的渔夫合力将那块数丈长的焦木拖拽上岸。
回到驿馆,惊蛰命人点燃数十支牛油巨烛,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她亲自勘验那块焦木,借着烛光,她发现木板的炭化纹理并非均匀受热,而是呈不规则的放射状,从船舱底部向四周蔓延。
这绝非意外失火的痕迹。
她抽出随身的匕首,刮下一些黑色粉屑,凑到鼻尖轻嗅。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桐油与沥青的味道钻入鼻腔。
这是最常见的人为纵火助燃剂。
“天火无眼,人力岂能妄加揣测?”崔仲文不知何时跟了进来,见此情景,脸上挤出悲天悯人的神情,“大人,逝者已矣,我等还是早日结案,让他们安息吧。”
惊蛰头也不抬,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为何舱底用来压舱的粮袋只是被水浸湿,外层略有熏黑,而住在上层船舱的人,却个个被烧得面目全非?若真是天灾,这火是长了眼睛吗?先烧活人,再烧死米?”
崔仲文的脸色瞬间煞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惊蛰不再理他,转身便投入了对漕运账目的调查中。
她调阅了近半年的所有漕运账册,发现每一批运往京城的粮食,都有“损耗三成”的记录。
理由五花八门:鼠啮、水浸、虫蛀,甚至还有“江匪抢掠”。
她将所有账本按日期倒序排列,逐一核对上面的运单编号。
很快,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批本该在“焚舟案”中与船只一同焚毁的账册,此刻却完好无损地封存在库房里。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
她不动声色地将其中一本记录着“损耗”的死账,替换成了一本记录着真实运粮数目的真账,再巧妙地安排人手,让这本“错位”的账册,经由一名小吏之手,流入了转运使沈砚舟亲信的案头。
当晚,夜深人静,一道黑影鬼魅般潜入了存放档案的库房。
他动作熟练地找出那本被替换的真账,正欲引火焚烧,四面八方却骤然亮起火把,早已埋伏在此的暗卫一拥而上,将他当场擒获。
审讯时,那人自知死路一条,竟不再辩解,只是双目赤红地嘶吼:“你们抓我没用!大人说了,死人不会说话!死人不会说话!”
惊蛰站在暗处,听着这句癫狂的嘶吼,眼神一凛。
这句在扬州官场流传的口头禅,今日,就要变成他自己的催命符。
子时,驿馆的灯火再次亮起。
惊蛰独坐灯下,将菱歌所唱的那些名字,工工整整地誊抄在一份新的名册上。
她每写下一个名字,便在案头点燃一支细长的素烛。
很快,三十七支烛火在她面前排开,豆大的光芒微微摇曳,像是三十七双不肯瞑目的眼睛。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一片灰烬乘着夜风飘落案头,落在雪白的纸上,竟凝成一个模糊的梅瓣形状。
她心头微颤。
这是洛阳传来的讯号,是她与武曌之间的默契。
那女人,已经默许她动手。
“可斩一人,止一城。”
那道冰冷的八字密谕在她脑中回响。
她缓缓抬手,吹灭了案上所有的蜡烛,只留下正对着自己的那一支。
火光摇曳,映出她眼底一片沉沉的暗色。
“你说暖,我就信了……”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那这一次,我替他们,把这把火烧回去。”
窗外风声呼啸,吹得仅存的烛火剧烈晃动,将她执笔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
那孤影,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真相是一柄利刃,足以斩断腐朽的根系,却也太过锋利耀眼,不宜在光天化日之下挥舞。
在她对准真正的病灶之前,她必须先为扬州城的所有人,为这天下所有的眼睛,指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