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空气里,永远混杂着皂角、草木灰和湿衣物发酵后的复杂气味。
当那件夹带着“寅七”铜牌的旧袍被送达时,并未引起任何波澜,它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条肮脏而忙碌的河流。
但另一滴水,却注定要激起涟漪。
阿萤送去的那个篮子里,最底下压着一件并不起眼的旧寝衣,衣角夹缝中,藏着那半片从密信上剥离的金箔纹纸。
此纸产自南朝,以金粉和云母石粉末混入纸浆,纹样繁复,专供旧朝门阀。
大周宫中,唯有一人惯用此物——萧贵妃。
她喜好抄录佛经,所用纸笺,皆是族中特供的“云海金纹纸”。
鱼饵已撒,只待水面下那条最贪婪的鱼浮出水面。
惊蛰没有等太久。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浣衣局后院的一角忽然升起一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那味道在逆风中显得格外刺鼻,很快就飘入了正在巡查的内卫鼻中。
惊蛰带人赶到时,火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只有一个姓孙的老嬷嬷正惶恐地跪在地上,身前是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
“总执大人恕罪!是……是老奴不小心,打翻了火烛,引燃了些废纸……”
惊蛰蹲下身,用佩刀的刀鞘轻轻拨开灰烬。
里面大多是些寻常的纸张残骸,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几片尚未完全烧透的、带着点点金色光泽的残角。
她没有去捡,只是站起身,目光扫过那老嬷嬷因恐惧而发白的脸,似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一堆灰,能证明什么呢?”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烧了便烧了吧。可惜了,这若是原样呈上去,也不过是当值宫人失职之罪。如今毁了证,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转身,对身后的夜枭吩咐道:“记下,浣衣局孙氏,玩忽职守,罚俸三月。”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对此事已全然失去兴趣。
孙嬷嬷如蒙大赦,瘫软在地。
无人注意到,惊蛰在离开前,用脚尖不着痕迹地在墙角湿泥旁,扫过一层极细的黄沙。
今夜,若有人心虚来此翻检余烬,那细密的沙土,必会留下最诚实的印记。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入浣衣局后巷,径直扑向那堆灰烬。
他俯下身,用手仔细地在灰烬中扒拉着,动作急切而又谨慎。
屋脊之上,惊蛰伏在瓦垄的阴影里,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夜枭。
月光清冷,将那人的身形照得一清二楚——身形矮瘦,步态微跛。
是那个曾假扮杂役,为陆承恩传递消息的内侍,周延。
惊蛰眼底寒光一闪,却并未出声,只对身旁的亲信做了个“尾随”的手势。
她要的不是抓一个扒灰的小贼,而是要顺着这条线,找到背后牵线的人。
周延在灰烬中寻了许久,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将一小撮灰团用手帕包好,塞入怀中,便匆匆离去。
他一路穿廊过巷,脚步极快,最终停在了香雾亭外的一棵枯树下。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后,迅速将那包灰团塞进了树干上的一个隐秘树洞里。
黑暗中,惊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香雾亭,那是萧贵妃最常来焚香祈福的地方。
她低声自语:“原来贵妃的眼,竟是长在别人脚底的。”
她没有命人立刻去取树洞里的东西。
而是下了一道更为阴损的命令。
亲信取来同等份量的草木灰,惊蛰亲自将一小撮比尘埃还细的朱砂粉末混入其中,再用同样的手帕包好,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换掉了树洞里的那份。
从今往后,谁碰过这个树洞,袖口指缝,必会染上这洗不脱的红痕。
这不再是物证,而是她亲手设下的活证。
翌日午时,晴光正好。
太医令许怀安果然来到了香雾亭,名义是为贵妃的安康祈福查验香料。
他身着官服,面色肃然,在亭中点燃一炉安神香,闭目凝神,仿佛心无旁骛。
然而,当他看似无意地抬手轻拂熏炉边缘时,那动作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假山之后,惊蛰手持一面小小的铜镜,借着折射的日光,将许怀安的动作看得分明。
阳光一晃,她清晰地看见,许怀安宽大官袍的袖口内缘,沾染上了一抹极其淡薄、却又无比刺眼的朱砂红。
她没有当场揭破。那样的猎物,太过无趣。她要的是诛心。
片刻后,哑童阿萤捧着一个精致的香盒,怯生生地走到许怀安面前。
许怀安睁开眼,有些不悦。
阿萤却将香盒与一张字条一并奉上。
字条上只有一行清秀的小字:“大人近日心神不宁,或因旧香浊气滞留。此乃惊蛰总执新调‘清心引’,或可一用。”
许怀安接过香盒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他猛地抬头,看向阿萤身后,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庭院。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那条疯狗盯上了。
那张字条不是关心,是警告,是猫捉老鼠时,亮出的利爪。
风声,越来越紧了。
当晚,惊蛰再次踏入了无音牢。
这一次,她提审的是曲江池案中,唯一幸存的那名宫婢。
牢内依旧死寂,不见刑具。
惊蛰没有开口问话,只是点燃了一支特制的熏香。
那香气清幽,与萧贵妃平日所用的安神香别无二致。
紧接着,她在一张古琴前坐下,修长的手指缓缓拨动琴弦。
一串不成调的音符后,一段哀婉凄切的旋律流淌而出——正是《别离怨》。
那宫婢本已麻木的身体猛地一颤,呼吸骤然急促,瞳孔剧烈地收缩。
事发当夜,她远远听到的,就是贵妃娘娘在水榭中弹奏的这首曲子!
惊蛰捕捉到她心神的剧变,琴声未停,却突然压低了声音,那话语仿佛是贴着她耳边吹过的阴风:“你说你看见娘娘亲手将绿芜推入水中……可你真的看见了吗?”
那宫婢的心理防线在熟悉的香气和乐声中早已摇摇欲坠,这句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崩溃地哭喊起来:“我没有!我没看清!当时天太黑了,我只听见‘噗通’一声水响,回头的时候……回头的时候绿芜就不见了!娘娘……娘娘说绿芜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惊蛰的眼眸瞬间眯起。
绿芜,那个已经“失足落水”的宫女,才是唯一的目击者。
而眼前这个,不过是被推出来混淆视线的弃子。
一条人命,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是夜,天降大雪。
惊蛰独自一人,一言不发地跪在紫宸殿外的雪地里,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和发上。
她的双手平举,稳稳地捧着一只密封的黑色陶罐。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武曌身披一件玄色大氅,掀帘而出,冰冷的目光扫过雪地里那个挺直如枪的身影:“你又想替朕做决定?”
惊蛰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雪地:“臣不敢。但若让真相死得太干净,有些人……会睡得太安稳。”
说罢,她打开陶罐,将里面一撮灰白色的粉末倒在掌心。
那是从绿芜被捞上来的尸身腹中,提取出的残留物,经过检验,正是“梦骨香”的成分。
杀人灭口,用的还是构陷太子的同一种毒。
武曌凝视着她掌心那撮罪恶的灰烬,良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诡异:“你以为,朕不知萧氏在做什么?朕只是想知道……朕的刀,在发现棋盘的真相后,是会选择修补棋子,还是……能把这整个棋盘都给朕掀了。”
殿角的檐铃在风中再次响起,叮叮当当,像是催命的符咒。
惊蛰抬起头,隔着漫天风雪,望向殿内那摇曳的烛影。
她仿佛感觉到,有一双比女帝更深沉、更复杂的眼睛,正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无声地注视着自己。
风雪停歇时,惊蛰才从紫宸殿出来,一身寒气几乎要将骨头冻僵。
回到察事房,张延禄立刻迎了上来,奉上一盏滚烫的参茶。
“总执,驱驱寒。”他一如既往地恭谨,低眉顺眼。
惊蛰接过茶盏,指尖的冰冷触及杯壁的温热,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些许。
她习惯性地用指腹摩挲着杯底,正要饮下,动作却蓦地一顿。
她的指尖,在光滑的陶制杯底,触到了一道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刻痕。
那绝不是烧制时留下的瑕疵,而是一种……人为的、带有明确目的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