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玉阳殿偏阁时,窗棂漏下的光在青砖地上割出棱形的影。
萧玉娆跪坐在琴前,指尖抚过断弦处,腕间翡翠镯子碰出细碎的响——那是她被软禁后唯一未被收走的旧物。
自那日绿芜撞柱后,她再没熏过香,案头的青瓷香炉积了层薄灰,倒显得腕间玉色愈发沉郁。
撤了。惊蛰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冰。
守在门边的小宫女一哆嗦,慌忙去撤墙角的安息香。
那是萧贵妃从前最爱的,甜腻里裹着蜜,此刻被艾草与苦参的苦气一冲,熏得人鼻尖发涩。
萧玉娆的手指顿在琴弦上,盲眼的素绢动了动——她闻得出这味道,是太医院治疯癫症的方子。
三日后卯时,晨雾未散。
萧玉娆突然扯下眼上的素绢。
她的眼尾还留着常年熏香的淡红,此刻却清明得惊人,直勾勾盯着站在廊下的惊蛰:你为何不让我疯?
惊蛰倚着门框,银链在腕间轻响。
她望着檐角滴落的晨露,像是在数水痕:疯的人说胡话,清醒的人才说真话。她转过脸,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我要听你说——是谁告诉你,太子与突厥质子密会?
萧玉娆笑了,笑声里浸着血锈味:你当我是蠢的?
你们要钓更大的鱼,我偏不遂你们的愿。她抓起案上的琴谱,指节因用力泛白,我宁可撞死在这柱上,也不供出他。
惊蛰从袖中摸出枚琴轸。
檀木纹路里还凝着暗红的血,是绿芜撞柱时攥碎的:她死了,因为她不想装疯。她将琴轸轻轻放在萧玉娆膝头,你活着,是因为你一直以为自己清醒——可你记不记得,那晚在香雾亭,是谁先说东宫将倾?
是谁捧着盖了太子印的信跪在你门前?
萧玉娆的指尖突然掐进琴轸的木纹里。
记忆像被撕开的茧。
周延那张总是垂着的脸浮上来,他缩着肩跪在雨里,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太子殿下与突厥质子在曲江私会,被宫婢撞见了!
若传出去,这江山...她接过那封信,朱红的太子印还带着湿墨的腥气。
印是假的。惊蛰的声音像根细针,扎进她的太阳穴,消息是编的。
你杀了三个宫婢,不过是替人擦了把刀上的血。
萧玉娆突然站起身,翡翠镯子坠地。
她踉跄着抓住窗框,晨雾漫进来,模糊了她的脸:不可能...我明明听见太子说要借突厥兵...
你听见的,是别人想让你听见的。惊蛰走到她身后,绿芜在琴谱里写月出惊山鸟,山鸟惊了,才会撞破林子里的网。她指腹划过萧玉娆腕间的针孔,你每日服的梦骨香,是让你把假话当真话的药。
萧玉娆的身体开始发抖。
她望着地上的翡翠镯子,那抹绿像极了阿萤投水前腕上的玉坠——那是她亲手赏的。
去传张延禄。惊蛰对门外的小宫女道,就说贵妃已招供,指认同谋是周延。
小宫女跑远后,萧玉娆突然转身,指甲几乎掐进惊蛰的手腕:你到底要什么?
要你活。惊蛰抽回手,活下来,看谁急着来杀你这条饵。
四更天的宫墙根泛着青灰。
周延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半块鱼干。
那只黑猫蜷在他脚边,尾巴尖轻轻扫过他的鞋尖——这是他每日寅时的功课,借喂猫传递暗号。
周公公。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周延吓得鱼干掉在地上,回头见是个提着食盒的杂役,粗布衣裳上还沾着灶灰:李尚食让我给您送碗酒,说您夜里守夜辛苦。
周延盯着那碗酒,喉结动了动。
酒面上浮着层桂花,甜香混着夜露的凉。
他刚要接,忽听墙根传来细碎的响动——是猫爪子扒砖缝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从树后传来。
周延的酒碗地摔碎,抬头正撞进惊蛰的眼睛。
月光落在她腰间的银链上,晃得他眼前发花。
你想活,就把猫叫三声。惊蛰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弦,现在。
周延抖得像筛糠。
他望着脚边的黑猫,哆哆嗦嗦学了三声猫叫。
黑猫竖起耳朵,地跃上墙头,嘴里叼着枚铜钱大小的铜牌——寅字三号四个小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惊蛰捏起铜牌,指腹划过凸起的纹路:东宫密卫的编号。
你们用猫传信,却忘了猫只认喂它的人。她逼近一步,说,是谁让你伪造太子印信?
周延突然跪下来,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是...是詹事府的崔典签!
他说太子私通突厥,若被陛下知道,整个东宫都要完...小的不敢不信啊!
紫宸殿的烛火噼啪炸响。
惊蛰跪在丹墀下,将铜牌与周延的口供一并呈上。
武曌的凤目半垂,指尖摩挲着那枚铜牌,像在称量它的分量:你说有人伪造密会,只为让朕以为太子有异心?
惊蛰的声音稳得像块沉水石,太子若被废,谁最得利?她抬眼望进女帝的眼睛,能调动东宫密卫,能伪造太子印信,能摸清萧贵妃的执念——此人必在东宫核心,且与陛下的新政有旧怨。
武曌突然笑了,眉梢挑得像把刀:你这把刀,总算磨出锋了。她提笔在折子上批下代察使三字,朱红墨迹还未干,明日起,你入驻东宫察事房。
退殿时,晨雾已散。
惊蛰行至宫墙下,摸出袖中那枚狼形骨雕——是突厥质子默啜离宫前塞给她的,说留着,或许有用。
她将骨雕轻轻塞进墙缝,风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恰似三声猫叫。
你说我是疯批?她望着东宫方向,声音轻得像句叹息,可只有疯子,才敢走进清醒人不敢踏的地狱。
玉阳殿的窗棂被风推开。
萧玉娆倚在窗边,手里攥着那截崩断的琴弦。
血从指缝渗出来,滴在青砖地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远处传来晨钟,她望着东宫方向,突然笑了——那笑声里没有疯癫,只有彻骨的清醒。
原来最疯的,是我。她喃喃道,我竟信了这宫里,还有清白的人。
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将她的话撕成碎片,散进渐亮的天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