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未亮,惊蛰便离开了疗养别院。
她没有回卫所,反而孤身一人,踏着清晨的薄雾,走进了宫城西侧那片早已荒废的西苑。
衰草齐腰,碎石遍地,唯有一条被人常年踩踏的小径,蜿蜒通向深处。
她步履不停,径直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墓碑前。
碑上无字,只在基座刻了一个小小的“陈”字。
这是前朝陈贵妃的衣冠冢,也是沈砚舟当年被活埋的地方。
墓碑前的泥土有新翻的痕迹,微微隆起,显然昨夜有人来过。
惊蛰面无表情,只对跟在身后的阴影处低语:“传守碑宫女阿月。”
片刻后,一名身形瘦弱的宫女被两名夜枭“请”了过来,一见到惊蛰便吓得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天刃大人饶命!奴婢……奴婢只是按时清扫,从未做过别的!”
惊蛰的目光落在她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双手上,声音平静无波:“抬起头。我只问你,近三日,除了你,还有谁碰过这块碑?”
阿月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对上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恐惧之下,记忆反而变得清晰。
“回……回大人,前日……前日傍晚,是有一只手来擦过碑文。那只手很白,戴着一只银镯子……奴婢躲在树后,听见那人念了句……念了句‘庚七归位’。”
惊蛰眸光陡然一凝。
庚七,正是那枚铜钉的编号!
她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只手,可有异样?”
阿月努力回忆着,忽然身子一颤:“有!那只手的无名指……缺了半截!像是被刀齐齐削去的一样!”
断指。
这个细节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惊蛰的脑海。
她飞速过滤着太医院所有药童、医官的档案,无人有此特征。
但一个被刻意抹去的名字却跳了出来——三年前因私取雷火炉炉灰而被驱逐出宫的旧役工,赵三!
卷宗记载,他当年正是因偷窃被发现,情急之下手掌被铡刀斩伤,断了半截无名指。
原来如此,不是现役人员,而是早已除名的旧人。
与此同时,紫宸殿偏阁内,灯火通明。
武曌独坐于巨大的紫檀书案后,手中摊开的,并非奏折,而是一本厚重的、泛着陈旧气息的簿册——雷火炉近三年的值更簿。
她的指尖纤长而有力,缓缓划过一排排蝇头小楷。
终于,指尖停在一个反复出现在“子时交接”岗位的名字上:孙德全。
此人是内侍省的一名老宦官,年近六旬,平日里看着忠厚勤勉,不争不抢。
但武曌的凤卫密报却显示,此人的一个远房侄女,嫁的正是前朝陈氏的旁支。
武曌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沈砚舟、陈氏、雷火炉、断指的赵三、内应的孙德全……一张横跨十年的网,终于露出了脉络。
她忽而冷笑一声,低语如寒冰:“他要试我的痛处?好啊,那就看看,究竟是谁先熬不住。”
她提起朱笔,在一道空白的密令上批下几个字:“准惊蛰调用影卒三级以下所有耳目,查孙德全近三月出入宫禁记录,以及赵三在洛阳城内所有落脚点。不必遮掩,动静越大越好。”
身边的女官心中一凛。
这是陛下第一次未等惊蛰奏请便主动放权,更是第一次允许旁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触碰太医院周边的人事禁区。
这道旨意,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一份毫无保留的纵容。
黄昏时分,惊蛰返回别院。
刚踏入院门,便迎面遇上了捧着药碗的崔明礼。
他今日的神色格外恍惚,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见到惊着,眼神躲闪,递上汤剂时指尖控制不住地微颤。
惊蛰接过药碗,却没有喝,只端在手中,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度。
她淡淡开口:“崔医官昨夜可曾安睡?”
崔明礼的身子猛地一僵,勉强挤出笑容:“承大人关心,自然……安稳。”
惊蛰忽然将药碗微微倾斜,几滴深褐色的药汁滴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不过瞬息,那石板上便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幽蓝纹路。
“这是你第三次送错药了。”惊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刃,刮在崔明礼心上,“若你真是为陛下研究我的毒性反应,就该知道,我今晨脉象已转为阴虚火旺,最忌温补。而你这碗,却是催发内火的虎狼之剂——说吧,你是想让我内火焚身,爆体而亡,还是……有人逼你犯错?”
“扑通”一声,崔明礼脸色煞白如纸,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只是……只是昨夜有人在我诊案上留了一枚铜钉,还有一封信,说……说若不按信上所写换药,臣在乡下的老母,即刻……即刻暴毙!”
惊蛰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寂。
她伸手,将崔明礼扶了起来,语气温和得令人心悸:“我不杀你,也不全然信你。但我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她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枚带磁的“庚七”铜钉,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悄然塞入其袖口的夹层内侧。
“今晚,你照常来送药,药也照旧方煎。但送到之后,你须在廊下炉边多站一刻钟,什么都别做,只用耳朵听,听清楚谁在窗外呼吸,谁的脚步踩过落叶。”
崔明礼浑身发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若听见异响,”惊蛰的声音压得更低,“就用我给你的这个,对着地上的铜炉底座,轻轻敲击两下。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回头,别出声,也别怕。”
他望着她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恐惧与求生的本能交织,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崔明礼失魂落魄离去的背影,惊蛰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这满院的萧瑟夜色说:“真正的棋手,从不只盯着棋子……他们会死死盯住,那双执棋的手。”
当夜,三更刚过。
惊蛰藏身于别院正堂一侧的夹壁暗室之中,透过一道狭长的缝隙,冷冷注视着庭院里的一切。
崔明礼果然准时出现,将药碗放在廊下的石桌上,而后便依言立在小火炉旁,状似在整理药材。
夜风拂过,院中树影摇曳,一切静得可怕。
片刻后,东侧墙头的屋檐上,传来一声瓦片被踩动的、极其轻微的错响。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然滑下,贴着墙角阴影,向正堂这边窥探而来。
他并未急于动手,只是在观察,在确认。
崔明礼背对着那道黑影,身体的僵硬隔着数丈都能感觉到。
他低下头,假意拨弄炉火,袖中的手却在剧烈颤抖。
忽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弯腰的瞬间,袖口在那铜炉底座上,发出了“叩、叩”两下微不可闻的轻响。
就是现在!
“围!”惊蛰的声音在暗室中响起,冰冷而决绝。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阴影里,数名夜枭卫如鬼魅般同时跃出!
早已埋伏于屋顶的玄鹰更是直接甩出铁索,精准地扣住了那黑影的脚踝,猛地向下一扯!
黑影惊觉中计,欲要挣脱,却已然不及,被从半空中狠狠拽下,重重摔在庭院中央。
脸上的面具跌落,露出的,正是内侍省老宦官,孙德全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
“你们……你们休想从我口中问出主子的下落!”他被夜枭死死按在地上,却兀自疯狂嘶吼,“她要的,她要的是陛下肝肠寸断、心碎神伤的样子!”
惊蛰缓步从暗室中走出,月光为她素白的衣衫镀上一层寒霜。
她走到孙德全面前,抬起脚,一脚踩住他的喉咙,让他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她微微俯身,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笑意:“你说‘她’?看来,我还好好活着,反倒是……坏了你们筹谋已久的大戏。”
远处宫墙高台之上,武曌缓缓合上手中刚送达的密折,上面只有两个字:“已擒。”
她望向西苑的方向,夜风将她低沉的自语吹散在空中:“原来……是要用她的死,来斩断朕的刀。”
孙德全被拖了下去,嘴里依旧在咒骂,声音却越来越远。
惊蛰没有立刻跟去刑房,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只被挣脱时掉落的银镯子。
镯子内侧,刻着一个模糊的“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