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舍的灯火彻夜未熄。
七日后,一个消息如寒冬的阴风,悄然吹遍了蒙学监的每一个角落——西舍的阿丑,因蛊毒恶化,不治身亡。
惊蛰亲口宣布的死讯,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命人将一具小小的薄木棺椁抬出,暂厝于静庐后园一角新挖的土坑内,只说待风雪停歇,便行火化,以免疫气扩散。
监内的孩子们没有大声哭嚎,夜巢的经历早已剥夺了他们肆意宣泄悲伤的权利。
他们只是在各自的角落里,无声地垂着泪,用一种麻木的哀戚,送别又一个逝去的同伴。
唯有豆花,那个曾为阿丑去坟场挖药的小女孩,固执地跪在简陋的灵前,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自己也变成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
是夜,月色惨白,静庐后园。
惊蛰遣散了守卫,独自一人留在新坟旁。
她没有点灯,只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撬开了棺盖。
棺中躺着的“阿丑”,面色青灰,双目紧闭,身体呈现出一种自然的僵直。
这并非真正的尸体,而是惊蛰耗费了七日心血的杰作。
她用精巧的蜡塑技术,完美复刻了阿丑的面容与身形,又将早已备好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冷却动物血液,通过细管缓缓注入蜡像内部的空腔,精准模拟出尸僵与冰冷的体感。
她甚至在棺材内壁布置了微型机关,一旦棺盖被从外部掀开超过特定角度,内置的簧片便会刺破数个藏匿的药包,瞬间释放出无色无味的强效迷烟。
这已不是一个简单的陷阱,这是一个以“情感”为诱饵,以“死亡”为伪装的,精密杀局。
惊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蜡像冰冷的脸颊,口中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仿佛在对真正的阿丑叮嘱:
“别怕,这次,轮到我们骗他们了。”
三更天,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高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后园。
他的身法极其专业,落地无声,精准地避开了所有明面上的岗哨和巡逻路线。
他绕开了被踩出痕迹的雪地,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身经百战的谨慎。
但他唯独没有,也无法绕开惊蛰为他预设的那条“情感路径”——一个刺客对目标的执念,一个棋手对棋子价值的最后确认。
墙头上,另一道更深的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惊蛰屏住呼吸,像一只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雪豹,静静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那黑影在棺前停顿片刻,侧耳倾听四周动静,确认安全后,才用一把薄刃撬开了棺盖。
他没有丝毫迟疑,身体前倾,伸手便探向“尸体”的颈动脉,似乎要亲自确认死亡。
就是现在!
在他手指触及冰冷蜡像的刹那,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那人脚下的地面瞬间翻转!
一个巨大的铁笼带着呼啸的风声,从他头顶轰然罩下!
那人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地面翻板启动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危险。
他腰身猛地发力,一个铁板桥向后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从天而降的铁笼。
然而,他快,惊蛰的后手更快。
他翻滚落地的瞬间,脚踝猛地一紧,竟被一根早已埋在浅土之下、与枯草颜色无异的坚韧绊线死死勾住!
身形一个踉跄,高手过招,这一瞬的破绽已是致命。
一道冰冷的杀机自身后袭来,不等他挣脱,一柄淬着寒光的匕首已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
“刑部‘试’字号特务营的人,”惊-蛰的声音比刀锋更冷,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那人身体一僵,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放弃了抵抗。
“我们不是来救孩子的,”他声音沙哑,“是来确认,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
天牢最深处的审讯室内,烛火摇曳。
被铁链缚在刑架上的男人咳出一口血,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意:“刑部侍郎大人认为,女帝陛下的爪牙,必须无情无欲。所以,他私下重建了‘试’营,专用于测试你们这些利刃的情感弱点。”
“阿丑,是第七个实验品。前六个暗卫,都因为保护自己的‘软肋’而情绪崩溃,或试图带着目标叛逃,最终……连同他们的‘软肋’一起,被销毁了。”
“你不一样,”那人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你居然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棋子设局,为他哭,为他杀人。这份报告上去,侍郎大人一定会对你很感兴趣。”
惊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才缓缓抬起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在审讯官惊愕的目光中,猛地划破了自己的左手手掌。
鲜血瞬间涌出,她捏住那人的下巴,强行将流着血的手掌凑到他嘴边,任由温热的血液滴入他口中。
“现在,”她的声音轻得像恶魔的低语,“你也尝到了——什么叫被人当成棋子的滋味。”
她松开手,转身对身后的影卒下令:“严加看管,押往天牢甲字号监。他的口供,我会亲自整理呈报陛下。”
走出阴冷的地牢,惊蛰没有上报全部口供。
她私自扣下了关于刑部侍郎的那一份,只将此人定性为夜巢余孽。
这不是背叛,而是她身为猎手,嗅到了更大猎物的气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惊蛰独自一人来到后园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前,点燃三炷清香,插入雪中。
她身后,豆花不知何时悄悄跟了过来,小手里攥着一只用草纸叠成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小鸟。
她走到惊蛰身边,将纸鸟递了过去,怯怯地说:“我想……让他看见春天。”
惊蛰接过那只粗糙的纸鸟,沉默片刻,将它小心地放进了墓穴前的一个小石龛里。
就在此刻,远处宫城的钟楼上,第一声晨鼓轰然响起,沉闷的鼓声穿透风雪,震动天际。
惊蛰仿佛被这鼓声惊醒,猛然回头。
只见雪径的尽头,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武曌身着玄色龙纹常服,曳地的袍角在雪中微微摆动,身后,竟无一随从。
她就那样独自一人,缓步而来,目光越过惊蛰,落在那座小小的虚坟上。
“你骗天下人可以,”她的声音很淡,融在清晨的寒雾里,“别骗朕。”
惊蛰心中一凛,立刻跪下,额头深深触及冰冷的积雪:“臣不敢。只是……不想再看他疼。”
武曌没有让她起身,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伏在雪地里的背影,良久,她竟缓缓蹲下身,拾起了石龛里那只纸折的小鸟。
她将纸鸟掸了掸,轻轻放在了无字的墓碑上。
“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直留着‘试’营吗?”女帝的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因为总得有人时时提醒我——最锋利的刀,也会为了某个名字而停下。”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坟,转身离去。
清冷的声音顺着风,飘入惊蛰的耳中。
“活着回来。否则,谁来当他的姐姐?”
惊蛰伏地未动,直到那抹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雪深处。
一片雪花飘落,融化在她始终睁着的眼里,灼热如泪。
而在静庐地下那间温暖的密室里,真正的阿丑正对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努力牵动着僵硬的嘴角,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一个崭新的微笑,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
“姐……姐。”
几日后,一封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被快马送入神都。
随军报而来的,还有一杆从中断裂的长枪。
枪身浴血,枪头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