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如针,扎在蒙学监门前青石板上,溅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那姓周的女人就跪在这片水雾里,身形单薄得像一页被雨浸透的纸,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高举过顶的双手稳如磐石,托着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事,像是在供奉一件绝世珍宝。
惊蛰站在廊下,冰冷的雨气扑面而来,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暗卫府的统领,见惯了血,见惯了死,也见惯了各种各样的遗书。
可当她亲手接过那方油布包,指尖触到布料下隐约的温热与濡湿时,一种陌生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心。
油布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的血书。
那是一片从囚衣上撕下的布帛,早已被血浸透,变得僵硬。
上面的字迹歪斜扭曲,每一笔每一画都充满了书写者临终前的痛苦与挣扎,仿佛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响。
“我非忠臣……实乃贪生怕死之徒……”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
“……傅公大义,我辈心向往之。然家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幼儿,贼人以我儿性命相胁,逼我画押赴死,以凑‘十二忠骨’之数,成全其‘清流殉道’之名。我死不足惜,只恨我儿……恨我懦弱……”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化作一团模糊的血污。
落款处没有姓名,只有一个用血和指骨的断口摁下的印记,赫然是半个“巳”字。
惊蛰拿着那块布帛的手,纹丝不动,可内心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这半个“巳”字指印,与《殉道录》上十二人联名画押中的一人,分毫不差。
她以为自己揭开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阴谋,却没想到,幕布之后,竟是如此卑劣的胁迫与血腥的牺牲。
这些人,并非全是自愿赴死的狂热信徒,他们中,有被家族荣耀绑架的孝子,有被同僚信仰裹挟的庸官,更有如此这般,被以至亲性命威胁、不得不死的懦夫。
真相是什么?
是傅怀贞振臂一呼,十二门徒慨然赴死,谱写了一曲忠烈悲歌?
还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用十一个人的血,去浇灌一个人的“神坛”,再用这神坛,去煽动天下千千万万的无知信徒?
若将这封血书公之于众,百姓会如何?
他们赖以信仰的忠烈丰碑轰然倒塌,愤怒会瞬间淹没理智。
他们会砸毁祠堂,焚烧灵位,疯狂追杀那些所谓的“伪忠之后”,将对欺骗的恨意,化作百倍的暴力施加在那些同样无辜的家眷身上。
动乱,将从一个点,燃遍整个大周。
可若将真相就此掩埋,那这枉死的冤魂,又该如何安息?
“大人……”身后的暗卫见她久久不语,轻声唤道。
惊蛰缓缓回神,将血书小心翼翼地重新用油布包好,递给暗卫。
“厚葬此人,善待其家小。查,他儿子现在何处,确保万无一失。”
她转头看向雨中那个依旧长跪的身影,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带周氏去后堂,上姜汤,换身干净衣物,然后送她出城,给她一笔钱,让她走得越远越好。”
惊-蛰没有去见那个女人。
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当夜,蒙学监核心成员被紧急召集。
烛火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亢奋。
柳元度倒台,童谣反制初见成效,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将“清流盟”余孽连根拔起的那一天。
然而,惊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即刻起,停止对‘清流盟’所有在册余党的追查与抓捕。”
“统领!”一名夜枭级暗卫忍不住出声,“为何?我们好不容易才撕开一个口子!”
惊蛰的目光扫过众人,平静而锐利。
“猎犬追兔可行,但若满山皆兔,便该思是谁放的饵,又是谁想看这满山大火。”
众人不解,却无人敢再质疑。
他们看到,统领的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寒意。
散会后,惊蛰独自坐在密室,将那封血书与《殉道录》真本并排放在案上。
良久,她唤来砚冰。
“将此物密封,你亲自护送入宫,交予陛下。”她指着那本《殉道录》,“记住,无论途中发生任何事,哪怕你死了,它也不能有丝毫损毁。”
“是,师父。”砚冰接过那个沉重的竹筒,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他将竹筒紧紧抱在怀里,转身离去。
通往皇城的朱雀大街,夜色深沉。
砚冰乘坐的马车刚拐过一个街角,斜刺里,一辆满载木料的板车突然失控,疯了一般直冲过来!
“小心!”驾车的暗卫厉声嘶吼,猛地勒紧缰绳。
电光石火间,砚冰没有丝毫犹豫,抱紧竹筒,整个人从飞速行驶的马车车窗中翻滚而出,重重摔在地上。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他却顾不得许多,第一时间检查怀中的竹筒,见其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数名暗卫已如鬼魅般从暗处掠出,与那几名伪装成车夫的刺客战作一团。
刺客武功不弱,招招狠辣,目标却异常明确——并非杀人,而是直奔砚冰怀中的竹筒。
片刻之后,刺客尽数被擒。
一名被卸了下巴的刺客,面对暗卫的审讯,只吐出了一句话:“有人出五百金,要这本书……永远不见天日。”
紫宸殿内,烛影摇红,熏香袅袅。
武曌端坐于龙椅之上,凤眸深邃,静静地看着跪在阶下的惊蛰,以及她身前案上那只完好无损的竹筒。
她没有去碰,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许久的沉默后,女帝淡漠的嗓音响起,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一丝回响。
“若朕,将其公之于众,天下会如何?”
“百姓先是惊疑,而后是暴怒,最终,是动乱。”惊蛰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他们会砸了傅怀贞的碑,烧了他的祠,追杀所有被牵连的家族,以泄心头之恨。然后呢?在废墟之上,他们会急切地寻找下一个神,再立起一座新的神坛,继续跪拜。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武曌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点,又问:“若不公布呢?”
“那我们,就成了新的遮蔽者。世人会继续传颂十二忠骨的悲歌,傅怀贞会成为不朽的圣人,而真相,将被我们亲手埋葬。”惊蛰的背脊挺得更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有些黑暗,太过沉重,百姓背负不起。与其让它肆虐燎原,不如……由我们来背负。”
这一刻,她们不再是君与臣,而是两个站在权力与深渊边缘的同谋。
武曌缓缓站起身,走下丹墀。
她没有去看那本记录着谎言与鲜血的《殉道录》,而是亲手端过一盆燃烧的火盆,置于惊蛰面前。
“你说得对。”
火焰升腾,映照着她平静无波却又威严无限的脸庞。
她拿起那只竹筒,拔出封蜡,将那卷凝聚了无数阴谋、血泪与挣扎的《殉道录》真本,投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纸页瞬间卷曲,变黑,那些曾被无数人视为信仰的字迹,在火焰的舔舐下,一一扭曲、挣扎,最终化为纷飞的灰烬。
殿外,一道惊雷炸响,滚滚而过,仿佛天地同悲。
惊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亲手追查出的真相,又亲眼看着它被焚毁。
这把她亲手磨砺出的刀,第一次感受到了刀刃斩向自己灵魂的痛楚。
一只手,带着一丝凉意,却异常稳定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扶起。
是武曌。
女帝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叹息的温度:“火种不能灭,但也不能燎原。从今往后,你便是那个持火之人。你来决定,何时照亮,照亮何处,又在何时,将它藏回黑暗。”
三日后,皇榜昭告天下:经查,傅怀贞等十二人确曾联名劝谏,其志可悯,其行偏激,念其初衷,不予追谥,亦不禁民间祭祀。
一场足以颠覆朝野的风暴,被化解于无形。
与此同时,一部未署作者的《识谎录》,悄然在神都与江南的坊间流传开来。
书中没有一句大道理,只是用最浅显的图文,教人如何分辨政治作秀,如何识破伪造的遗书,如何警惕狂热的集体情绪。
而在遥远的湖州,柳元度曾执教的那间乡塾墙上,一幅新的壁画悄然绘就。
画上,一个稚嫩的孩童手持一盏小小的灯笼,没有去照石碑正面那光辉的碑文,而是照向了石碑的背面。
那里,一行新添的小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你说是忠,可是谁说?”
远处的山巅之上,云雾缭绕,隐约可见微光闪动,仿佛有工匠正在星夜不休,雕琢着一座全新的石碑。
紫宸殿的火光早已熄灭,但惊蛰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埋葬了一个旧神,却也亲手开启了一个民众自我觉醒的时代。
又过了几日,一份来自湖州暗桩的密报放在了她的案头。
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汇报当地一桩早已结案的悬案细节。
惊蛰的目光掠过一长串枯燥的陈述,最终,定格在末尾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她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划过,眼中刚刚沉淀下去的寒意,再次凝聚成冰。
大火已灭,灰烬之下,似乎还藏着一星不该存在的余烬。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