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为幕,浓烟作掩。
史馆的大火连烧了三日三夜,火光将神都的夜空映得如同白昼。
禁军早已将方圆十里层层封锁,对外宣称,不过是连日阴雨,馆中旧档霉朽,奉旨焚净,以绝腐气。
无人知晓,在这片焚尽谎言的火海之中,惊蛰如一道不化的玄冰,亲自率领着夜枭与玄鹰,在灼人的热浪与崩塌的梁柱间穿行。
她们抢出的不是孤本典籍,而是那些藏在最深处、尚未被篡史集团来得及销毁的原始卷宗。
整整七十七箱,每一箱都浸透着绝望与血腥。
火势渐微的第三日夜里,惊蛰在一只被熏得漆黑的楠木箱底,摸到了一册与众不同的卷宗。
它没有封皮,只在书脊上烙着四个字:烛阴·始业录。
她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份会议记录,时间是武曌登基前一年。
上面清楚地记载着,时任诏狱总管阎无赦,曾奉一道“紫鸾密旨”,于合璧宫大火之后,亲手焚毁了废太子李弘的全部遗诏与临终血书。
而那道密旨上加盖的玺印痕迹,经过火光下的反复比对,与如今仍在运作的整个篡史链条所用的最高权限印信,完全一致。
证据,亦是罪证。
紫宸殿内,长信宫灯的灯火摇曳,将帝王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惊蛰未着暗卫黑衣,只一身寻常青衫,她未曾叩拜,径直走到御案前,将那本“始业录”掷于其上。
书册滑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停在武曌的手边,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声迟来的质问。
武曌的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上抬起,落在书册上,再缓缓移到惊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她没有翻看,仿佛早已知晓里面写着什么。
殿内死寂,唯有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武曌忽然笑了,那笑意极淡,却比冰雪更冷。
她问:“你觉得,朕该杀他吗?”
他,指的是阎无赦。
惊蛰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不该。”
武曌凤眸微眯,透出审视的寒光。
“他是您的刀,也是您的疤。”惊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杀了他,就等于向天下承认,那段历史真的可以被轻易抹去,只要下手够狠。您在恐惧,在遮掩。”
她顿了顿,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眼,一字一句道:“但若您让他活着认罪……天下人才会明白,即便是最黑暗的地底,也能照进光。他们会畏惧您的坦诚,胜过畏惧您的屠刀。”
武曌靠向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随着这敲击声凝固了。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你是要朕,亲手斩断自己的影子?”
城南乱葬岗。
阎无赦跪在一座新垒的无名坟前,坟里埋着的,是他托人从心狱偷运出的妹妹阿瑶的遗骨。
他手中死死捏着一支早已氧化发黑的残破银簪,那是阿瑶入宫前,他送的唯一一件礼物。
远处,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枯叶与尘土。影卫到了。
他没有逃,亦没有战。
他知道,从他劈开那口钟,从他选择将妹妹的遗骨带离那座肮脏的地牢时,他就已经死了。
他只是平静地将一张写满了线索与推测的纸条,迅速塞进一颗事先准备好的桃核里,用蜡封好。
在影卫包围圈合拢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桃核奋力掷向空中。
那不是求救,是他作为执棋人半生,落下的最后一子。
真正的“烛阴”首脑,并非外戚,亦非门阀,而是宫中一位早已“病逝”多年的老内侍。
此人掌控史馆三十年,如一只无形的鬼手,连女帝早年部分诏令都被他悄然替换过。
桃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尚未落地,一支羽箭已破空而至,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右侧肩胛。
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他没有看身后的敌人,只是痴痴地望着那座孤坟,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穿着舞衣对他微笑的少女。
东渠岸边,白耳安静地坐着,双手轻抚着那支断裂的铜哨。
昨夜,为强行截取并放大“始业录”中那枚紫鸾玺印的微弱音频痕迹,他以自身心血为引,超频共振,催动了那张用死囚发丝制成的铜弦琴。
琴音奏响的那一刻,他听见了世间最美的声音,也流尽了耳中最后一滴血。
他彻底聋了。
可他却在笑。
因为他能“听”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动。
那是神都之内,无数百姓在拿到那些从火场中流散出的“真相”残片后,于街头巷尾,于茶楼酒肆,于私塾学堂,一遍遍诵读的声音。
那声音汇成洪流,无声地冲刷着这座被谎言浸泡了太久的城。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从他身边跑过,他伸手拉住。
他从怀中摸出最后一枚铜板,和一张纸条,塞进小乞儿手中。
纸上,是他用指尖的血,画下的最后一个音符序列。
“送去……紫宸殿西角门。”他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地比划着。
那是阿漆最后那支舞步所对应的音律密码,足以解开所有伪造录音的加密之法,是刺向“烛阴”心脏的最后一把钥匙。
月圆之夜,清辉如水。
紫宸殿的琉璃瓦顶上,惊蛰如一尊沉默的雕像,独立于檐头。
她手中握着一把新铸的短刃,刃身薄如蝉翼,通体乌黑,不反一丝光。
那是用心狱那口被劈开的青铜钟,熔炼七日七夜而成。
钟声已碎,怨恨已熔。
如今,它只是一把纯粹的、只为终结而存在的刀。
殿内,灯火通明。
武曌沉稳的声音穿透殿宇,清晰地传出:“……朕躬有过,史笔蒙尘。即日起,废除心狱,凡涉史案者,三司会审。另设‘直史院’,不入六部,不受内廷节制,凡天下史官,有笔则录,有证则书,违者,以欺君论处!”
声音顿住,她抬眼望向屋顶的方向,像是知道惊蛰就在那里。
“直史院首任掌印监修,暗卫天刃,惊蛰。”
话音落定,一道迅疾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宫墙,在惊蛰脚下投落一物。
是一枚染血的桃核。
惊蛰俯身拾起,指尖用力,桃核应声而裂。
里面没有纸条,只有内壁上用刀尖刻出的两个蝇头小字:
未完。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巍峨的宫墙,望向皇城之外那片沉沉的黑夜。
在那里,仍有无数陶窑燃着幽幽的暗火,仍有无数被扭曲的声音,在等待被听见,被证伪,被焚毁。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冰冷的刀锋,那刀锋因她的体温而渐渐升温,仿佛活了过来。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那两个字,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就……继续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