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阴冷,刮过陶窑的破口,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
两名身穿灰麻布衣的汉子合力将最后一箱“残灰”抬上牛车,车轴在寂静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被车夫粗鲁的吆喝声盖过。
牛车辘辘,很快便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窑顶一株枯死的槐树上,一道身影与虬结的树干融为一体。
林十七收回目光,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捻,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从她指间滑落,无声地断开。
就在方才,牛车驶离的瞬间,她已扯动机关。
那枚混在灰烬中的微型铜匣内部,一个极小的气囊被刺破,一缕无色无味的麝香粉末,混合着陶土的腥气,正随着夜风,飘向神都禁军夜巡的必经之路。
半个时辰后,一支夜枭巡逻队正沿着宫城外的御道肃然前行。
为首的校尉鼻翼忽然抽动了一下,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这气味太过特殊,既有皇家御用熏香的底子,又混杂着一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麝香气息。
他循着气味来源望去,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一个提着食盒匆匆行走的内侍身上。
“站住!什么人!”
那内侍闻声一僵,脸色瞬间煞白,转身便要逃。
夜枭们如鹰隼扑兔,顷刻间便将他按倒在地。
校尉一脚踢开食盒,里面的糕点滚落一地,他却只盯着内侍腰间那个绣着瑞兽图案的香囊,一把扯下,凑近细嗅。
正是这东西!
“搜!”
冰冷的手探入内侍怀中,摸出的却不是凶器,而是一份加盖了史馆火漆的调阅文书。
校尉展开一看,瞳孔微缩——兵部尚书府,私调‘凰喙衔霜’案副卷。
他看了一眼吓得筛糠般的内侍,又瞥了一眼文书上那个属于尚书心腹的私印,冷哼一声:“带走!”
一条被精心编织的线索,就此开始逆流而上,指向了那座储藏着大周所有秘密的殿堂。
与此同时,天牢深处,审音房内。
这里是心狱最令人胆寒的地方,四壁由吸音的黑石砌成,任何一丝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白耳被两名狱卒架在房中央的铁椅上,手脚皆被镣铐锁死。
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三只大小不一的铜碗,碗中盛着清水。
阎无赦端坐于他对面的阴影里,那张焦黑错乱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如同恶鬼。
“开始吧。”他沙哑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
第一段录音响起,是死囚临刑前急促而紊乱的心跳,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白耳几乎没有犹豫,伸手在左侧的小碗水面上,用指尖划出三道波纹——代表“恐惧至极,意识涣散”。
第二段录音,心跳声沉稳了许多,却在某个节拍上出现了一次微不可查的停顿,仿佛一口气没能提上来。
白耳闭上眼,侧耳倾听,片刻后,他在中间的碗里,点了一下。
水面只荡开一圈极小的涟漪。
这是“心存死志,无所畏惧”的标记。
阎无赦面无表情,示意播放第三段。
这一次,录音里是一段平缓沉稳的呼吸声,节律完美,仿佛入定的高僧。
然而,就在一段呼吸的末尾,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错频出现了——那是一种极力压抑激动,导致喉头软骨极其轻微的收缩声。
白耳的身体猛然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中。
他死死盯着前方,眼中血丝满布,浑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想起了那片枯叶,想起了姐姐临终前的那句话,想起了自己被篡改的记忆……那些被惊蛰用声音砸碎的枷锁,此刻在他脑内轰然作响!
这不是简单的辨音,这是一道选择题!
他猛地抬起头,越过石桌,死死盯住阴影里的阎无赦,声音嘶哑而尖利:“这……这不是呼吸!这是伪装!这人在说谎时,刻意模仿陛下身边近侍的换气节奏!”
审音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阎无赦藏在阴影里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
他知道,能接触到女帝近侍,并能精准捕捉到这种生理细节的人,整个神都屈指可数。
而能将这种细节伪造成声音陷阱的,只有一个刚刚从心狱里走脱,并且精通此道的疯子。
惊蛰!她果然在心狱之外,留了后手!
当夜,哑狱婆阿漆佝偻着身子,清扫着白耳待过的囚室。
她的动作和往常一样迟缓而麻木,但在经过墙角一处不起眼的缝隙时,她的扫帚停顿了一瞬。
那里有一撮极细微的灰白色粉末,若不细看,只会被当做墙皮的碎屑。
阿漆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一股熟悉的松烟墨混合着桐油的味道钻入鼻腔。
这是……用来拓印盲文的特制墨粉!
她面无波澜地将粉末扫入簸箕,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那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屋子,她从怀里掏出一截炭笔,在一张废弃的旧药单背面,凭着记忆,复刻下那几行她刚刚在墙角缝隙里“看”到的凸点。
是夜,她以送药为由,第一次踏入了惊蛰暂居的偏院。
惊蛰正在灯下,用一块柔软的鹿皮,一遍遍擦拭着鸣晦剑的剑身。
剑刃如一泓秋水,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阿漆将药碗轻轻放在桌角,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而后,她的足尖在地面上极轻、极快地连点了四下。
这是她们之间约定的暗号,一种只属于黑暗的语言。
四下,代表盲文中的一句密语:“他已开口”。
惊蛰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阿漆,目光平静如水,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等的就是这句话。”
阿漆悄无声息地退下后,林十七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计划第一环已启动,夜枭截获了兵部尚书府的人,线索指向史馆。”她言简意赅地汇报。
惊蛰将鸣晦剑收入鞘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她从书案上拿起另一份卷宗,递给林十七。
那是一份伪造的账册,上面用隐秘的记号,标注着几笔东宫的异常开支。
“新的任务。”惊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要你在三日之内,让‘岑寂的供词’,出现在两位皇子的枕边。”
林十七接过卷宗,眉头紧锁:“直接接触皇子,风险太大。他们的府邸,密探如云。”
“不。”惊蛰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锐利光芒,“风险不在于我们怎么送,而在于他们信不信。你看这里,”她指着账册上的一处标记,“东宫在半月内,三次调阅‘凰喙衔霜’案的卷宗,每一次,都刻意避开了我私纵钦犯的记录。他们在找什么?”
林十七瞬间了然:“他们在找您是叛徒的证据,但又怕找不到,所以只看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没错。”惊蛰的笑容更冷了,“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名正言顺除掉我这把‘陛下新刀’的理由。他们不是在查案,是在寻找可以攻讦我的武器。既然如此,我们就亲手递一根最锋利的绳子给他们……让他们兴高采烈地,去吊死他们最想除掉的敌人。”
林十七的她重重点头,领命而去,背影在夜色中挺直如枪。
她终于明白,眼前的惊蛰,已不再是那只会在绝境中凭本能撕咬的疯犬。
她开始织网了,用人心最深处的贪婪与猜忌,做她的经纬。
深夜,心狱祭坛。
阎无赦独自一人,站在那口断裂的青铜巨钟之下。
他伸出手,抚摸着钟壁上狰狞的裂口,指尖传来刺骨的冰凉。
他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这座死牢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恐惧,可白耳在审音房那句话,却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认知。
他猛然感到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转身,却见阿漆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阴影里,像一尊不会说话的石像。
这一次,她的足尖没有点地,而是在布满尘埃的地面上,缓缓划出了三个扭曲的音节符号。
那代表着:“她在听。”
阎无赦怔住了。
她……在听?
不是在听心狱的钟鸣,不是在听万鬼的哭嚎,而是在听这一切之下,所有被掩埋、被遗忘、被篡改的声音。
他缓缓摘下脸上那片遮挡着完好右眼的鬼面,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捏碎了无数人骨头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某种动摇。
“若情可为刃,欲可为刀……”他低声自语,声音破碎而干涩,“那我这一生,握着这柄名为‘酷刑’的刀,斩的究竟是人心,还是我自己的命?”
一缕残月的光,从巨钟的裂隙中漏下,恰好照在他空洞的左眼窝上,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是某种迟来了数十年的审判。
紫宸殿的灯火彻夜未熄,皇城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静谧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东宫的书房内,熏香早已燃尽,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冷意。
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正静静地躺在太子批阅过的奏折最下方,等待着第一缕天光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