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汗浸得微皱的残笺,边缘已经泛黄,上面龙飞凤舞地抄着几味寻常草药。
惊蛰的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纸面,目光却凝固在药方最下方,一行用朱砂笔添上的、几乎要淡去的蝇头小字上。
那不是药名,而是一句批注:“肝脉已溃,药石罔效,至多半年。”
她骤然抬头,看向孙婆婆。
老人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发现,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叹了口气,从柜台下摸索着又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方子,推到惊蛰面前。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换药时,老身开的方子。”
惊蛰展开那张方子,一股浓重的、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鸦胆子三钱,砒霜一分,渐减”。
这两味,皆是虎狼之药,更是至毒之物。
惊蛰的心猛地一沉。
她明白了。
谢昭娘早已病入膏肓,她并非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是选择了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用这些烈性毒药强行吊住最后一口气,燃烧自己残存的生命,只为完成这场血腥的复仇。
她不是在求生,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做最后的赌注,赌一个同归于尽。
“她来的时候,咳出的血都是黑的。”孙婆婆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她说,只要能让她站着看完仇人伏法,死也瞑目。老身劝不住,只能由着她去了。这世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苦。”
惊呈闭上眼,法场上谢昭娘那双燃烧着疯狂恨意的眼睛,与她最后解脱般的微笑,在脑海中交错重叠。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将那张致命的药方小心折好,与那封血书一同,郑重地并入案卷密匣之中。
她没有在卷宗上为谢昭娘写下任何辩解之词,只在末尾用冷硬的笔锋批注了一行字:“青鸾使所杀七人,经查皆属实犯,罪有应得。然其手段逾矩,私刑泄愤,不可效仿。”
她不否认她的仇,但绝不承认她的法。
返回神都的路途遥远而沉默。
豆生背着他那口简陋的行囊,始终与惊蛰的马保持着三步之遥的距离,像个忠实的影子。
入夜,驿站外的篝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
惊蛰坐在火边,用一根树枝拨弄着跳跃的火焰,玄色的官袍将她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里。
少年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大人……如果,我是说如果,下次再出现一个像谢昭娘那样的‘青鸾使’,您……还会亲手去抓她吗?”
惊蛰的动作顿了顿,她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火光上,那橘红色的光芒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不会了。”她的声音很淡,几乎要被风吹散。
豆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惊蛰缓缓补充道:“我会让她站在我身边,一起查。”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一脸不可置信的少年,那张总是覆着冰霜的脸上,竟难得地有了一丝复杂的、可以称之为“人气”的表情。
“我不是神,也不是魔,无法断言她的对错。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手里拿着刀的人。”
豆生似懂非懂,但他从惊蛰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沉甸甸的东西。
次日清晨,当惊蛰准备启程时,发现豆生早已背着行囊等在了路口。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连夜削成的木刀,刀身粗糙,却被他攥得死紧,仿佛握着自己的信仰。
惊蛰勒住马,看了他半晌,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代表着暗卫“影卒”身份的玄铁令符,随手抛了过去。
“从今天起,你跟着我。”
令符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稳稳落在少年手中。
“学怎么查案,而不是怎么杀人。”
紫宸殿前,晨光熹微,百官肃立。
惊蛰还未踏上玉阶,一个尖锐的声音便划破了殿前的宁静。
“臣,刑部主事温玿,有本启奏!”温玿抢先一步出列,面色涨红,语气激昂,“监察司判官惊蛰,奉旨查案,却致使凶徒当众行凶,更纵其自裁于法场之上!此乃监察失职,纵容私刑,败坏国法,请陛下严惩!”
他话音刚落,惊蛰已一步步踏上白玉石阶,玄袍曳地,悄然无声。
她无视温玿的叫嚣,也无视周围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到殿中,双手高高捧起那只黑漆密匣。
“臣奉旨追查‘青鸾使’一案,现凶徒谢氏已当场伏诛。其所杀七人,罪证俱全,卷宗在此。”
她声音清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另有牵连之朝中重臣三人,其名讳藏于这封血书之内。”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着高踞龙椅之上的女帝,也扫过殿中一张张或惊或惧的脸。
“臣,请陛下亲启此匣——”
“因臣深知,此匣一旦打开,便是风雨倾朝。”
一言既出,满殿哗然!
武曌端坐于御座之上,十二旒的冠冕垂下的玉珠遮住了她大半神情,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渊的眼眸。
她没有理会下方的骚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阶下的惊蛰,看着她捧着的那只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盒子。
良久,她才示意身边的内侍。
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接过漆匣,呈递到御前。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尤其是温玿,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武曌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漆匣。
然而,她并没有如众人所料那般打开它。
她只是用指腹摩挲着匣子上冰冷的铜扣,片刻之后,竟将那匣子原封不动地,轻轻推回到了惊蛰的方向。
“朕信你未滥杀,也信你未徇私。”
女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笃定,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她抬起眼眸,目光穿透珠帘,精准地落在惊蛰身上。
“当初在刑场,你说暖,朕就信了。如今,你带回来的不止是真相,还有刀柄上的温度。这温度,朕不想再交给别人去量了。”
她的话语如同一道惊雷,在惊蛰心头炸响。
那不是君对臣的命令,更不是主对仆的施舍,而是一种近乎于共谋的、极致的信任。
她将裁决的权力,将这把刀的“分寸”,完完全全地交还到了她手上。
惊蛰心头巨震,那颗被前世今生的冰冷与背叛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心,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起来。
她猛地俯身,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臣……领命。”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不再是女帝执刀的手,而是与她一同握住刀柄的人。
当夜,惊蛰独坐于察事司的书房内,窗外春雷滚滚,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棂。
她提笔撰写《青鸾案结录》,笔锋沉稳,将案情始末一一录入。
写至末尾,她停笔良久,最终在卷宗的末页,添上了最后一句话:
“执法者之责,不在快意恩仇,而在令天下知——谁可杀,谁不可杀,皆有其道。”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幕,瞬间照亮了她案头那件被整齐叠放的、褪了色的红衣。
同一时刻,大明宫深处的紫宸殿内,烛火通明。
武曌摊开一本封面纯黑的秘册,亲手提笔,将那封血书上的三个姓氏——裴、陆、薛,一笔一画地抄录进去。
她合上册子,封面上,用金线密密绣着四个字:待时而动。
殿角悬挂的檐铃被夜风吹动,发出一声清脆而悠远的轻响,仿佛在回应着千里之外那一声遥遥的落笔。
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无声中蓄势待发。
就在惊蛰搁下笔,准备吹灯歇下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
一名小内侍躬身立在廊下,面色在灯笼的微光中显得异常苍白,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惊蛰,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
“惊蛰大人……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前往含凉殿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