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窟之内,没有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药渍、铁锈与湿冷苔藓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像是腐烂的伤口上长出了霉。
每走一步,墙壁上渗出的水珠便会滴落在肩头,冰冷刺骨。
引路的阿骨提着一盏几乎要熄灭的风灯,走在前面。
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块会移动的墓碑,天生的无痛觉让他对这地狱般的环境毫无反应,只有脚下铁靴踏在石板上的单调回响,是这死寂中唯一的活音。
惊蛰跟在他身后,那枚狰狞的兽首腰牌在她掌心,冷得像一块玄冰。
她能感觉到,越往深处,空气中的某种压迫感就越重,仿佛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从黑暗的缝隙中贪婪地窥伺着她这个新来的活物。
终于,阿骨在最深处的一间密室前停下。
这里没有牢门,只有一圈手臂粗的玄铁栏杆,围成一个巨大的铁笼。
墙上铜灯摇曳,昏黄的光线将栏杆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爪,投射在笼中那道枯瘦的身影上。
那人披头散发,蜷缩在角落,像一堆被丢弃的破布。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先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发出骨节摩擦的轻响。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脸。
灯火摇晃,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与惊蛰有着七分相似的脸。
同样的眉眼轮廓,同样挺直的鼻梁,只是更瘦削,更苍白,带着一种长久不见天日的病态。
唯一的不同,是他的左耳处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狰狞的疤痕。
惊蛰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他看着她,嘴角竟勾起一抹诡异的、仿佛久别重逢的微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惊蛰最脆弱的神经上。
“你终于来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叹息,“‘代号夜枭’的卧底警官。”
轰——
惊蛰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软鞭,那细密的铁链节环在袖中发出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碰撞声。
“哗啦……”
就是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尘封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
任务失败的那天,爆炸前一刻,她被同伴推开,后脑撞在集装箱上,意识模糊的最后瞬间,耳边响起的,就是叛徒拖动铁链走向她的声音!
那声音,与她此刻袖中发出的轻响,一模一样。
一个被她强行遗忘的、属于21世纪的死亡回音。
铁笼里的男人,那个叫沈知微的假货,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仿佛能“听”到她袖中的动静,能“看”到她脑海里翻涌的血色画面。
惊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指尖的颤抖却出卖了她。
她猛地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回了影窟入口处的偏室。
那里,武曌的口谕早已由女官传达,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七日内,只许你一人入审。若他开口,算你本事;若你失控,刀便该换人。”
换人。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刺得惊蛰背脊发麻。
她知道,紫宸殿的那双眼睛,此刻正透过无尽的黑暗,垂帘观局,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翻开沈知微的卷宗。
卷宗很简单,此人被擒于西山猎宫外墙,身无寸铁,束手就擒。
诡异的是附在卷宗后的“影窟七日”心魔试炼记录。
影窟的酷刑并非施于皮肉,而是用药物与幻境,将人心中最深的恐惧与破绽无限放大,直至精神崩溃。
按理说,任何伪装者,其伪装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会在幻象中被瞬间吞噬。
可记录上写着:沈知微,毫发无损。
惊蛰召来一直守在门外的阿骨,沉声问:“试炼期间,他有什么异常?”
阿骨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动了动,似乎在回忆。
他耸了耸肩,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他不哭,也不喊。第七夜,他只是坐着,用指甲在墙上写字,写满了。”
“写的什么?”
“我是谁。”
惊...我是谁。
惊蛰盯着阿骨递过来的拓片,那三个血肉模糊的字迹,像是疯子的呓语,又像是哲人的诘问。
她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破绽,不在于他编造了多么完美的谎言,而在于他自己都已深陷其中,分不清真假。
他的执念,就是他最坚固的铠甲。
首审当日,惊蛰没有带任何刑具,只提着一盏新添满油的油灯走进了铁笼。
她将灯盏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摇曳的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背后冰冷的石墙上,扭曲变形,仿佛两个对峙的鬼魂。
“你说你是真的惊蛰?”她声音冷冽,不带一丝情绪,“那你告诉我——爆炸那天,我听见队友喊我的名字。喊我名字的人,是谁?”
这是一个陷阱。她根本不记得有没有人喊过她的名字。
沈知微几乎没有思索,脱口而出:“林骁。”
惊的一声,惊蛰的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林骁。
这个代号,早已在警方的档案中被彻底删除,是与她一同牺牲的另一名卧底。
连她自己,也是魂穿之后,在无数个噩梦的碎片里,才勉强拼凑出这个名字!
他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震惊如寒潮般席卷四肢,但她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讥讽:“可惜啊,林骁死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喊我。”
她猛然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前倾,双眼如鹰隼般死死锁住他:“而你……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呼救?”
沈知微脸上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眼中的笃定与悲悯凝固了,喉结剧烈地滚动起来,仿佛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惊蛰转身就走,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
她反复回想着沈知微的眼神——那不是模仿者的窥探与算计,而是一种深切到诡异的共情,仿佛他真的和她一起经历了那场死亡。
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随身的骨雕,在烛火下反复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刻痕,一遍遍在心中默念着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
“我杀过柳氏全家,我叩过九百阶白玉阶,我在刑场对陛下说‘若不信臣,何不亲自试臣’……”
这些是她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根,是锚定她身份的绳索。
忽然,她停下了动作,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危险的念头浮上心头。
她起身,提笔在纸上写下三句真假混杂的记忆片段,准备在明日,设下一个直击灵魂的“情感诱爆”陷阱。
次日再审,气氛比昨日更加凝滞。
惊蛰换了一种方式,她没有逼问,反而像在闲聊,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恍惚:“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失火。我妈死前,拼命把我推出去,她抓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别回头’。”
这是一个纯粹的谎言。
话音未落,笼中的沈知微猛然抬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泛起血丝,情绪激动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可你回头了!你明明回头了!你看见她被烧断的房梁压住,嘴里不停地冒着血沫……你还记得那根被烧断了半截的银簪子!”
惊蛰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几乎冻结。
这段记忆……这段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甚至连武曌都只知道结果、不知细节的,她前世最惨痛的童年创伤,被他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他……到底是谁?
不,不对!
在极致的震惊中,惊蛰反而捕捉到了一丝破绽。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冰冷到极点的笑容:“我妈是难产死的。”
她将昨夜写好的纸页甩到他面前,上面的字迹锋利如刀。
“你说的,是你自己的娘。”
她看着他瞬间僵住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演得太完整了,完整到忘了,真正的痛苦不该有逻辑。真正的创伤,从来都是支离破碎,语无伦次的。”
沈知微僵坐在那里,像一尊被击碎的石像。
良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地牢里显得异常诡异。
“你说得对……”他抬起头,那双酷似她的眼睛里,此刻竟满是怜悯,“可你昨晚,在梦里杀了我一遍又一遍。惊蛰,你不也是在演吗?”
惊蛰猛地转身离去,这一次,她的脚步甚至有了一丝踉跄。
指尖,一片冰凉。
他怎么知道……她昨夜的梦?
回到偏室,惊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晕眩。
身份的界限正在模糊,记忆的真实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绝对客观的参照物,来证明“她”还是她。
她想到了岑寂。
那个永远沉默的书记郎,那个用《默录》记录下所有人行为与心理细节的“影子”。
她唤来侍从,调来了这几日岑寂对她的观察记录。
卷宗很快被送来,一如既往的简洁。
惊蛰展开那张微黄的草纸,目光迅速扫过。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第三日的记录上时,她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那上面没有记录她审讯的言辞,也没有分析她的策略,只有一行极其简短、却让她如坠冰窟的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