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传来的触感极其轻微,若非她常年与各类微型窃听器和机关打交道,锻炼出远超常人的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惊蛰的呼吸没有丝毫紊乱,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甚至还对着张延禄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在感受茶水的温度。
她将茶盏送到唇边,温热的雾气氤氲了她的眼眸,掩去其中一闪而过的凛冽寒光。
她没有喝,只是借着饮茶的姿态,用舌尖轻轻舔过杯沿,随即放下,声音听不出喜怒:“茶有些凉了,换一盏热的来。”
张延禄一愣,下意识地躬身道:“是,属下这就去。”
惊蛰的目光追随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依旧谦卑恭顺,步履却比往常快了半分。
她垂下眼,指腹再次在那道划痕上缓缓摩挲。
那是一个小小的“七”,刻得隐晦而潦草,旁边还有一个更浅的、形似弯月的痕迹,合在一起,正是她曾见过的“寅七”二字的简写。
是阿萤送出的铜牌编号。
是周延在树洞里交换的情报暗号。
如今,它出现在了张延禄递来的茶盏底部。
这个每日为她研墨、记录她一言一行的内侍,竟也是那张无形大网中的一环。
惊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她身边,究竟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替别人看着她?
当晚,惊蛰以核对近期记录为由,将张延禄召入内室。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惊蛰没有看他,只是翻阅着那本厚厚的《惊蛰言行录》,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她自入职以来的大小事宜,细致到每日的餐食与会客。
“写得不错。”她淡淡地评价,而后从案上拿起一卷全新的空白册子,推到张延禄面前,“只是,有些事,不该让太多人看懂。”
张延禄心中一突,猛地抬头。
惊蛰抬眸,目光如两柄淬了冰的刀,直直刺入他的眼中:“从今日起,《言行录》改用密语记述。这本册子的用法,我只教你一人。”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令人窒骨的寒意:“比如……‘猫食添盐’,记作‘东宫有异’。‘琴弦已断’,记作‘贵妃不安’。你记下了吗?”
张延禄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短语,却精准地对应了他近日偷听、传递的所有情报核心!
“属……属下记下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接那本空白的册子,指尖冰凉,抖得几乎握不住。
惊蛰盯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冷。
她没有拆穿他,是因为一条被驯服的狗,远比一条死狗有用。
她缓缓念道:你现在写的每一个字,都将是我让你写的。
次日,她没有理会朝中风声,反而亲赴玉清殿,探视那位被软禁的萧贵妃。
殿内清冷,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寂寥。
萧玉娆一袭素衣,静坐于窗前,并未抄经,而是素手抚琴。
那琴声幽怨婉转,正是她曾在无音牢中用以击溃宫婢心理防线的那首《别离怨》,只是曲调中多了几分说不清的诡异变奏。
琴声入耳,惊蛰太阳穴猛地一跳,一阵熟悉的尖锐刺痛贯穿脑海。
她眼前闪过无数混乱的碎片——爆炸的火光,同伴倒下的身影,以及任务失败后,被敌方用特定频率的声波武器折磨时的剧烈头痛。
这琴声中的某个变调,竟与那段地狱般的记忆产生了共鸣!
她死死攥住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用剧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缭绕的香雾,冷冷地盯着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女人。
“娘娘的琴声,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杀意。”惊蛰的声音沙哑而克制。
萧玉娆指尖一顿,琴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眸,那双曾被誉为“盛京明月”的眼眸里,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本宫不过是阶下囚,哪来的杀意?惊蛰总执说笑了。”
“阶下囚?”惊蛰向前一步,逼视着她,“娘娘可知,绿芜临死前,在水里挣扎着说了什么?”
萧玉娆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甚至还极轻地笑了一下,红唇轻启:“她说,我不必赎她。”
惊蛰心头猛地一震!
为了防止消息外泄,绿芜的“遗言”——那句在尸检时,法医从她肺部积水状态和喉头肌肉紧张度推断出的、未说出口的话——至今仍是鸾台察事司的最高机密,只有她和极少数核心人员知晓。
萧玉娆,一个被软禁的贵妃,是如何知道的?
除非……有人在源源不断地向她泄露调查的每一步进展。
而那个人,就在她身边!
一股被背叛和愚弄的怒火自胸腔燃起,几乎要烧毁她的理智。
惊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便走。
她知道,此刻任何质问都毫无意义,只会暴露自己的底牌。
回到察事房,她立刻召集所有亲信,更换了全部的联络口令和暗号。
她将阿萤叫到跟前,低声吩咐:“从今日起,所有铜牌编号倒序使用。‘寅七’改为‘七寅’,以此类推。”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书房,故意将门窗留了一条缝。
她站在案前,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足以让门外之人听清的音量高声下令:“传我命令,明日午时,将太医令许怀安押入无音牢,我要亲自审他!”
言罢,她吹熄了灯火,看似上床歇息。
然而,黑暗中,她却如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攀上房梁,将一匹极薄的蝉翼纱悬于梁下。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
那匹静止的薄纱,在没有一丝风的室内,忽然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有人潜入了书房,不是为了偷窃,只是为了确认她是否真的睡熟,为了偷听可能存在的梦话或夜谈。
梁上的惊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她已经知道了“耳朵”是谁,但她不打算现在就抓。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惊蛰便召集人手,却并未前往关押许怀安的牢房。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许太医令昨夜突发急症,病情凶险,陛下已下恩旨,暂押太医院由众太医合力救治,审讯延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人知晓,就在昨夜她设局的同时,许怀安早已被秘密转移到了鸾台司地下一间不为人知的暗窖之中。
她要让那只“耳朵”,传递一个错误的讯息回去。
局已布下,只差收网。
惊蛰将地点选在了曲江池畔,命人按照案发当晚的场景,重新布置了水榭与石桥。
她召集了那名幸存的宫婢,以及所有当晚在附近当值的杂役、内侍,让他们围观。
她没有直接审问,而是取出一个精巧的水流沙盘模型,当众演示:“曲江池当夜的水流方向是由东向西,若绿芜是在桥上失足,尸身应顺流而下,漂至下游芦苇荡。可她与其他两具尸首,却在逆流的桥下被发现。”
她用一根细木棍拨动模型中的小人,沉声道:“唯一的可能,是三人先在别处被人沉尸,再由凶手趁着夜色,将尸体拖拽至此,伪造成失足落水的假象!”
人群中发出一片哗然。
就在众人心神俱震之际,惊蛰的目光如利箭般,骤然射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内侍周延。
“周延。”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昨夜三更,为何独自一人蹲在香雾亭外的枯树下喂猫?我查过,宫中野猫从不食草木灰。你在那里,究竟是在等什么?”
周延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砸懵了,方寸大乱,脱口而出:“我……我没有!我没有接到任何信号!”
话音刚落,他便惊觉失言,满脸惊恐地向后退去。
惊蛰笑了,那笑容冰冷而残酷,像极了雪地里捕食的孤狼。
“原来,”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之间,是靠某种‘信号’联络的?”
当夜,一则消息在宫中悄然传开:内侍周延巡夜时不慎失足,坠入冰冷的排水渠中,被发现时已冻得不省人事。
半日后,被“救回”一条命的周延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嘴里不停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喃喃呓语。
守在他床边的,正是惊蛰的亲信。
“……寅七……寅七已断……主上……主上不会再信我了……”
消息传回察事房,惊蛰正坐在灯下,手中把玩着一枚崭新的黄铜牌。
她听完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取过刻刀,在铜牌上利落地刻下了两个字。
她将铜牌轻轻放入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阿萤手中,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
“这次,”她低语道,“我们不传消息——我们造消息。”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阿萤:“惊蛰将于五更私会太子旧部,地点,望春楼。”
阿萤重重点头,将纸条与铜牌一同藏好,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也止了。
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死寂的白茫茫之中,仿佛一切罪恶都被这纯洁的大学所掩盖。
但惊蛰知道,这张由她亲手编织、又亲手重构的网,终于要开始收线了。
她回到内室,从一个上锁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她没有打开,只是将它放在掌心,感受着那几乎不存在的重量。
这里面,是她从绿芜尸身腹中提取、又从萧贵妃丢弃的熏炉灰烬里找到的——“梦骨香”残渣。
物证早已在她手中。
但她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份物证,而是一场足以将整个萧氏门阀连根拔起的风暴。
而这撮轻如尘埃的粉末,就是风暴的起点。
朝会,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