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在檐下滴答作响,惊蛰倚着新雕的檀木床柱,指尖陷进锦褥里。
蜀锦的柔滑像块浸了蜜的刀,割得掌心生疼——她从前在暗卫营睡的是草席,草刺扎进肉里的痛,比这虚浮的软更踏实。
案上金壶里的茶凉了又温,沉水香熏得人发闷。
她忽然翻身下地,赤足踩过青砖。
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倒比被褥里的暖更真实些。
铜镜镶着银边,映出她玄色衣袍下的银链——夜枭的标识,此刻晃得人眼晕。
免跪?她对着镜中自己冷笑,指尖勾住银链猛扯,锁骨被勒出红痕,不过是换个地方拴狗。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在东墙那道旧刻上。
暗卫营的墙上也有这样的字,是前任教头用刀尖刻的:笑是鞘,怒是刃。
她摸出袖中短刀,刀尖抵着字又添一笔,砖屑簌簌落进指缝:心死了,人才活得久。
第二日卯时三刻,张延禄的拂尘在廊下扫出沙沙声。
惊蛰系好腰间银雀符,见他捧着青瓷盘立在阶下,盘里压着道明黄密报。
陛下召夜枭大人去诏狱。张延禄垂着眼,指尖在盘沿轻轻一叩,薛崇训绝食三日,只说要见昨夜闯殿的女子。
诏狱的潮气裹着霉味涌来。
惊蛰踩着青石板往里走,脚边的苔藓滑得人踉跄——这是她头回以审官的身份踏进来,从前她是被审的那个,镣铐磨得踝骨生疼。
最里间的牢门开了。
薛崇训靠在草席上,枷锁压得脊背佝偻,可抬眼时目光仍像淬过毒的箭:夜枭大人来了?他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笑,昨日在殿上多威风,今日倒来见阶下囚?
惊蛰站在栅栏外,盯着他腕上的血痕——绝食的人不该有这么深的抓痕,倒像被什么东西硌的。
你赢了一时。薛崇训突然直起腰,枷锁撞得铁栏叮当响,可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不是官,不是将,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你是她手里的刀,磨得再利,砍完了人还不是要收进鞘里?
惊蛰望着他泛青的脸,想起昨夜在墙上刻的字。
心死?
可此刻胸腔里的火又烧起来了,烧得喉头发痒。
你在怕。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刀,怕我查出你藏在禁军药库里的降书,怕我顺藤摸瓜揪出你背后的主子。
薛崇训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突然咧嘴笑了,血沫从嘴角渗出来:我在你眼里看到犹豫了——你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活着,怀疑这把刀是不是该砍向更该砍的人。他往前爬了两步,铁镣拖在地上划出刺耳鸣响,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告诉你谁才是真正的主使。
惊蛰转身要走,却被他下一句话钉在原地。
你救下的那个孩子......现在在哪?
她猛地回头,指甲掐进掌心。
阿丑和那婴儿是三日前在西市巷口救下的,被人贩子拐的,她连夜托老稳婆藏在城南破庙——这事连武曌都没说过。
宫里的老鼠,都是我的耳朵。薛崇训的笑像夜枭的啼叫,你以为藏得严实?
我连那孩子左腕的朱砂痣都知道。
惊蛰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摸出袖中短刀,刀尖抵在栅栏上,火星溅在薛崇训脸上:你说我犹豫?
可你没看到——我连犹豫都懒得给你看。
走出诏狱时,她的手还在抖。
张延禄的拂尘适时扫过来:大人可是要传信?
即刻转移阿丑母子去西市塌屋旧址。惊蛰压低声音,加派双岗,任何人不得靠近。她顿了顿,包括陛下的人。
张延禄的眼尾轻轻一颤,旋即垂首:奴才这就去办。
夜漏初上时,惊蛰摸黑溜到承天门角楼。
月光下,默啜的影子像尊石像,立在宫墙根。
他手里攥着枚狼形骨雕,骨茬磨得发亮,显然是常年摩挲的。
你哥哥没死在驿馆。惊蛰站在三步外,声音轻得像风。
默啜的肩背猛地一震。
他缓缓转头,月光照出他眼尾的红——是哭久了的痕迹。我知道。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是门客替他死的。他盯着惊蛰腰间的银雀符,我也知道你是谁——那个敢在殿上说话的人。
他从怀里摸出张羊皮纸,折得方方正正,递给惊蛰时指尖在抖:这是我阿兄画的商道图,直通漠北。他喉结动了动,若你想查真相,这条路......比牢里的供词可靠。
惊蛰展开地图,狼毫画的路线在月光下泛着淡青。
终点处的标记让她心跳漏了一拍——那是陆承恩上月宴请的番商籍贯地。
薛崇训不是头狼。她低声道,他是网里的鱼。
默啜没说话,只是将骨雕塞进她手里。
骨雕还带着他的体温,狼眼处刻着细小的突厥文:
回房时,烛火早熄了。
惊蛰摸黑点亮灯,地图在案上铺开,狼形骨雕压着边角。
她望着跳动的烛芯,忽然想起前世在警局,线人塞给她的加密文件也是这样皱巴巴的,带着汗味和信任。
我不是为了谁而战。她对着虚空轻声说,指尖抚过地图上的商道,可若有人愿意把命交给我......
窗外传来瓦砾轻响。
惊蛰吹灭灯,靠墙坐下。
月光里,她看见张延禄的影子在檐下晃了晃,袖中铜牌闪过一道银光——那是记录她动向的凰前定刃牌。
刀始生根。她听见他低低念了句,脚步声渐远。
铜漏又滴了两刻。
惊蛰摸出短刀,在墙上新刻的心死了旁边,轻轻添了道划痕。
这次不是刀,是骨雕的狼爪尖:但根要扎进土里,才砍得断更粗的藤。
檐角铜铃忽然被夜风吹响。
惊蛰抬头,看见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又是新的一日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