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太守府书房。
一份檄文被亲卫统领面色凝重地放在孟达面前的案几上。
孟达正与邓芝、陈到商议军务。
目光随意扫过帛书,起初并未在意。
然而,当“叛臣孟达”、“枭獍其心”、“背主求荣”等字眼猛地撞入眼帘时!
他脸上血色霎时褪尽!
身形骤然僵住!
他一把抓起檄文。
起初只是快速浏览。
但司马懿那刀锋般的笔触,将他生平劣迹一桩桩、一件件无情揭开!
字字诛心!
句句刻骨!
那冰冷的文字竟如实质的鞭笞!
狠狠抽打在他的尊严与魂灵之上!
看着看着,孟达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簌簌战栗!
额头青筋虬结!
握住帛书的手指因发力过甚而指节嶙峋、惨白无血!
一阵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
如同斧凿!
眼前阵阵发黑!
那不仅是愤怒!
更是一种被当众剥去所有衣冠,将最不堪、最丑陋的一面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耻与暴怒!
“噗!”
一口鲜血竟从他口中喷出!
染红了身前案几!
也溅上了那卷檄文!
“将军!”
邓芝与陈到同时惊呼,抢步上前。
孟达却猛地一挥手,制止了他们。
他用袖口狠狠揩去嘴角的血迹。
原本有些颓唐的神色被一种极致的、近乎狰狞的怒焰所取代!
他非但没有萎靡!
反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眼中燃烧着骇人的光芒!
“好!好!好一个司马狗贼!”
孟达的声音嘶哑,切齿咬牙,却带着一种异常的亢奋与决绝!
“骂得好!骂得痛快!将这天下人皆知的丑事,一件件罗列分明,真是难为他了!”
他竟仰天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中充满了自嘲、愤懑和破釜沉舟的意味!
“哈哈哈哈哈!他司马懿以为如此便能使我孟达心神俱裂,束手就擒?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嚯”地站起身!
将染血的檄文狠狠掼在地上!
上前一步,用战靴的靴底死死踩住、碾磨!
仿佛要将司马懿的讥讽与天下的鄙夷,连同那帛书上的字迹与自身的鲜血,一并碾入尘土!
“他这是将我孟达最后一点退路都给堵死了!”
“他让我明白,除了死守新城,除了追随大汉一条路走到黑,这天下已再无我立锥之地!”
“连最后一点虚妄的念想,都被他这檄文撕得粉碎!”
他猛地转向邓芝和陈到!
眼神锐利如刀!
之前所有的犹豫、彷徨在此刻燃烧殆尽!
只剩下背水一战的疯狂与清醒!
“军师!叔至!尔等都看到了!”
“司马老贼是要将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孟达此生已无法洗刷这反复之名,但新城!我绝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他想让我身败名裂,我就偏要在这新城之下,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这檄文,非但未能乱我心智,反让我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来吧!就让我这‘天下唾弃之徒’,在此新城,与他‘奉天伐罪’的司马大都督,好生较量一番!”
“我孟达项上人头在此,他司马狗贼,若是有胆,便攻城来取!”
他重重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亲卫统领见孟达神色骤变,口喷鲜血,大惊失色,慌忙拾起那卷被孟达掷于地上的染血檄文,不知所措。
邓芝与陈到亦是面色凝重,对视一眼,均知此檄文内容定然极其厉害,否则断不会让孟达如此失态。
邓芝当即对那亲卫统领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将檄文呈上。
他接过帛书,与陈到一同展阅。
两人目光甫一接触那冰冷的文字,心头便是一沉。
司马懿此文,可谓狠辣至极!
它不仅历数孟达昔日叛刘归曹、今朝又欲叛曹投汉的“劣迹”,更以极其尖刻的笔触,将孟达描绘成一个毫无信义、唯利是图、反复无常的小人,字字如刀似剑,专攻人心最脆弱、最不堪之处。
邓芝越看,面色愈发凝重;
陈到虽喜怒不形于色,握着剑柄的手也不由得收紧了几分。
他们都清楚,此文若是在城中散布开来,不仅会动摇军心,更可能让孟达本就不甚稳固的威信遭受毁灭性打击。
也难怪孟达会气急攻心……
然而,孟达之反应,亦出乎他们预料!
司马懿之檄文非但未曾击垮孟达!
反而如同淬火的冷水!
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浇灭!
激起了他骨子里所有的桀骜与凶性!
将其拧成一股决死的意志!
邓芝阅毕,立即向前,拱手沉声道:
“将军能作此想,实乃新城之幸!”
“司马懿此举,实为弄巧成拙!”
“他送来的并非催命之符,而是激励我三军将士的死战之志!”
陈到也慨然道:
“某愿效死力战!”
“也让城外魏军见识一番,困兽犹斗,况人乎!”
孟达闻言重重颔首,他有些感动,看着邓芝与陈到,深深一揖:“多谢二位!”
邓芝与陈到亦是一拱手回礼:“一切都是为了大汉!”
“对!一切都是为了大汉!”
孟达死死盯住檄文,切齿道:
“好一个攻心之计!”
随即看向邓芝与陈到:
“达,决意誓死追随陛下,只是此生行迹,确是如此不堪……”
他心里清楚,司马懿之所为,恰恰印证了他此前交出虎符、彻底依附大汉的决心是何等明智!
邓芝闻言,说道:“将军此言差矣!”
“那司马狗贼乃篡汉曹魏之臣下,他焉能评判将军功过?!”
“将军之生平,当由天下之正统,我大汉之陛下,方有资格论定,彼乃奸佞篡逆之辈,安有此等资格?!”
“将来功过是非,自有我大汉青史评断!”
孟达闻言,眼睛骤然大亮!
“军师所言极是!”
邓芝沉吟片刻,接着说道:
“司马懿作此檄文!”
“是见我新城固若金汤,军民用命,其八路大军无从下口,故出此卑劣之策,欲从内里瓦解我等!”
“此正可见,将军此前决断之英明,我军坚守之卓有成效!其已技穷矣!”
孟达闻言,重重颔首:
“军师所言甚是!”
“然,司马狗贼,此檄文太过阴毒!”
“若是城中军民一旦听信此檄文,一旦生乱,则大势去矣!”
他突然生出些许悲观绝望:
“我孟达终究是穷途末路至此了么?!”
“苦心经营的基业要毁于一旦了么?!”
他随即带着希冀看向邓芝:
“军师,司马懿八路大军已合围,兵锋直指城下,今檄文明发!我等该如何应对?!”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如今这局面……是否意味着,我之前耗费重金,贿赂曹丕身边近侍,乃至曹真等人,所上的那些表明心迹、申诉委屈的密疏……俱已失去了效用?全都……枉费了?”
他越想越觉如此!
司马懿大军已至,兵临城下。
那些远在洛阳的笔墨机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邓芝闻言,并未即刻回答。
他目光扫过司马懿那字字如刀的檄文,又掠过孟达那不断变换神色的面庞,最后与陈到沉稳的眼神一触。
他知道孟达心中所想,他必须打消孟达的疑虑!
于是,猛地踏前一步!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关窍的激昂与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将军,非但未曾枉费,如今正是那些密疏能发挥最大效力之时!”
他快步走到孟达面前,目光灼灼:
“将军试想!司马懿此番千里奔袭,乃是‘擅自动兵’!”
“他并未请得曹丕明确诏命,至少,在明面上,他这是拥兵自重,擅调大军,攻伐同僚,此乃是行险一搏!”
“他如今打的是‘平叛’的旗号,发檄文指控将军您意欲不轨。”
“然则,他有何确凿凭证?无非是申仪一面之词,及其司马懿自家之臆测!”
“而将军您,此前接连上奏的密疏,字字泣血,句句忠心,反复言明斩杀东吴使者徐详之功,强调整顿边备、肃清流寇之责,一再申辩绝无二心……”
“这些奏疏,在曹丕与曹魏朝堂诸公看来,是何物?”
邓芝不等孟达回答,便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是一位身处边陲、屡受猜忌、却依旧竭力自证清白的忠臣之泣血呐喊!”
“如今,司马懿不等朝廷明令,擅自调集大军兵临城下,欲行征伐之事,这在洛阳看来,恰恰印证了将军密疏中所言‘遭受不公猜忌、恐被构陷’之忧!”
“司马懿擅自调动刀兵,反成了您那些密疏最佳之佐证!”
“他这是将‘构陷忠良’、‘擅权跋扈’之嫌,自行坐实了!”
“并且最紧要之处在于,司马懿乃擅动刀兵,未经请示!”
“此乃大忌!”
“此处我等可大作文章!”
邓芝语速加快,思路愈发清晰:
“他司马懿会发檄文攻心,我等难道便不会么?”
“将军!”
“我等可立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