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
孟达如梦初醒,连忙上前见礼。
陈到也立刻还礼。
孟达心中却是骇然。
陈到竟亲至!
这说明大汉皇帝与丞相对他,或者说对整个新城,有着前所未有的重视。
这对他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但同时也意味着,此刻的处境极其凶险。
甚至可能难以把握!
一步走错,便可能身死族灭!
陈到扫视一周,神色凝重。
他深知此行任务之艰巨。
更明白新城关乎陛下与丞相的后续整个谋划。
甚至关系到未来天下的大业。
他沉吟良久,仔细斟酌着言辞。
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此处情况,某已大致知晓。”
“接下来所议之事,皆属绝对机密!”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孟达。
“因此,孟太守,请屏退左右。”
“只留邓侍中、关张二位将军、两位‘李敏’,以及……”
陈到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孟达之子孟兴,“……以及孟兴公子即可。”
孟达闻言点头。
此等绝密之事,起初唯有他与邓芝及其子孟兴知晓具体谋划。
即便是心腹将领、亲卫、死士、私兵,亦不明就里。
他一向谨慎。
除却不得不信的邓芝与儿子孟兴,实则无人能得他全然信任。
邓芝亦是情势使然,他不信也得信。
正是这位看似柔弱的文臣,一步步将他逼至当下境地。
所有谋划皆由邓芝推动。
他之事几无瞒得过邓芝之处。
事到如今,邓芝俨然已成其依仗。
若无邓芝,他此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很快安排妥当。
很快,屋内仅余核心数人。
连亲卫死士皆被遣出。
其子孟兴,则被安排与陌刀队一同守护整座太守府。
而府内外各处要道、暗哨,实则已由白毦暗卫与陌刀队悄然控扼。
对此安排,关兴、张苞不置可否。
毕竟,唯有如此绝对的把控,方能确保此间机密万无一失。
他们的“皇帝哥哥”一再叮嘱行事需小心谨慎。
二人始终铭记于心。
关兴尤其在意。
方才张苞骤然发难,险些酿成大祸。
回去恐怕难逃“皇帝哥哥”的训斥。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发慌。
暗自埋怨这位兄长过于鲁莽。
待一切安排妥当,书房内烛火噼啪。
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陈到立于书房中央,才再次向孟达郑重行了一礼。
孟达亦恭敬还礼。
陈到不急不缓地说道。
“孟将军,此刻情势确实危急!”
孟达闻听此言,脸色顿变。
陈到随即安抚道。
“然将军亦不必过于忧虑。”
“陛下与丞相早有谋划。”
“只要将军依计而行,不出差池,必可安然无恙。”
孟达闻言,心下稍安。
陈到遂从袍袖中取出一卷圣旨,朗声宣读。
“制曰:朕闻之,《春秋》有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昔日光武承天景命,亦能容彭宠之愆;宣帝继统中兴,犹可纳赵充国之谏。”
“今新城太守孟达,本怀匡世之才,夙具济时之略,虽暂迷行迹,然终念旧恩,朕心实为慰藉。”
“忆昔建安年间,卿与孝直同佐先帝,书疏往来,情辞恳切。”
“先帝尝执卿手诏谓朕曰:‘子度忠贞,可托大事。’”
“宫中犹存卿奏:‘臣虽身在荆襄,心常系于汉阙。每思先帝知遇之恩,未尝不临表涕零。’”
“此情此景,历历如在目前。”
“然天有不测风云,卿昔年之变,实迫于时势。”
“关羽毁败,荆州倾覆,东吴背盟,曹魏乘衅。”
“卿处四战之地,受三方之迫,犹能保全士众,镇守边陲,此非智勇兼备者不能为也。”
“今观卿密疏,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方知卿‘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之苦衷。”
“昔管仲射钩,桓公用之而成霸业;孟明三败,秦穆赦之遂雪崤耻。”
“朕虽不敏,愿效古之明君。”
“今特颁明诏:”
“一、赦卿前愆,所有以降诸事,概不追究;”
“二、晋封卿为房陵侯,食邑三千户;”
“三、加授镇东大将军,假黄钺,都督新城诸军事;”
“四、赐卿丹书铁券,传于子孙;”
“五、赏金五百斤,蜀锦五百匹,玉璧十双。”
“惟望卿体朕至意,念先帝遗德,效廉颇之补过,法周处之自新。”
“今白毦暗卫已驻险要,关张陌刀骑可为臂助,邓侍中当续前谋。”
“待克复中原之日,朕当与卿会猎许昌,共谒高庙。”
“钦此。”
“建兴三年十二月”
孟达匍匐在地。
陈到宣读圣旨的声音不高。
却字字如惊雷。
轰入他的耳中。
砸在他的心头。
当听到“虽暂迷行迹,然终念旧恩”时。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当陈到念出“先帝尝执卿手诏谓朕曰:‘子度忠贞,可托大事’……”时。
那段被野心与恐惧尘封的往事。
裹挟着先帝那真诚而信任的目光。
猛地撞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孟达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酸涩。
而当那句“卿昔年之变,实迫于时势……方知卿‘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之苦衷”响起时。
更是将他内心深处那份为自己叛变所寻找的、连自己都未必全然相信的“不得已”。
由当今皇帝之口,以如此宽宏而理解的方式道出。
这不仅仅是为他开脱。
更是直击神魂的赦免。
将他从道德与精神的泥沼中一把拉起。
圣旨宣读完毕。
书房内一片死寂。
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孟达没有立刻谢恩。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
先是双肩剧烈耸动。
随即,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涌出。
那哭声里,混杂着无尽的悔恨、漫长的恐惧。
以及在这一刻得到救赎的巨大悲喜。
他没有抬头。
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板。
泪水迅速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臣……臣……”
他试图说话,却哽咽难言。
几次张口,都无法成声。
最终,他猛地直起身,却依旧跪着。
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成都的方向。
更是向着代表皇帝与丞相的陈到。
重重地、一下一下地叩首。
额角顷刻间便是一片青红。
“臣孟达,罪该万死!”
“负先帝深恩,负陛下厚望,惶惶如丧家之犬,焉敢受此天恩!”
“陛下……陛下啊!”
他声音嘶哑,涕泗横流。
这番话不再是虚情作态。
而是心潮翻涌后最真实的宣泄。
“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叩谢陛下知臣、谅臣之恩!”
“臣纵肝脑涂地,九死无悔!”
他接过圣旨的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那卷绢帛此刻重若千钧。
他将其紧紧抱在怀中。
仿佛抱住了唯一的生路。
抱住了失而复得的魂魄。
陈到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催促,也没有搀扶。
他明白,需要给孟达这个情绪宣泄的过程。
这泪水与叩首,远比任何誓言都更能证明其心。
邓芝在一旁,眼神深邃,微微颔首。
知道笼络之策,至此已成大半。
关兴与张苞交换了一个眼神。
面上动容之色稍敛。
心底却仍存着一丝难以尽去的疑虑。
张苞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旋即又缓缓松开。
他们信陛下与丞相的决断。
信陈将军的把握。
但对于孟达此人,仍需眼见为实。
良久,孟达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但依旧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陈到。
眼神中充满了亟待效死的决然。
“陈将军!”
“陛下与丞相但有驱策,达,万死不辞!”
此刻的他。
不再是那个首鼠两端、精于算计的一方诸侯。
而是一个被绝对的政治智慧与宽恕之力彻底降服。
准备将身家性命乃至身后名节都完全托付出去的将领。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他已无路可退。
也……无需再退了。
陈到扶起孟达,温言安慰数句。
随即切入正题,声音沉稳如山。
“陛下与丞相密令!”
言罢,他从袍袖中又取出一卷绢帛。
陈到目光深深看了一眼孟达,随即转向邓芝,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陛下与丞相另有密令:擢升侍中邓芝为军师中郎将,兼领新城监军,协助孟达将军总领新城一切军政谋划。”
“如此,方为名正言顺。”
陈到宣读完,又目光看向孟达!
孟达犹自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与激动之中。
陈到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陛下与丞相的初步谋划已经达成。
孟达这屡次三番叛变之人,此刻正处在巨大封赏带来的冲击与喜悦之中。
他当时犹记得陛下拿出这份旨意时,连丞相诸葛亮都震惊了,更别说蒋琬、费祎、董允这些重臣了。
陛下只说了一个事例,高祖封韩信……
于是众臣信服。目前看来,这封赏,效果很好。
他收回思绪,看向邓芝。
邓芝则郑重从容行礼,接过密令。
陈到接着宣示。
“陈到,总领情报与暗卫行动。”
两位“李敏”及所有在场白毦暗卫齐齐行礼。
庄严肃穆。
最后,他看向关兴、张苞,语气稍缓。
“二位将军先前疑虑,情有可原。”
随即,他侧身。
目光落在后来进入的那位“李敏”身上。
沉声道。
“此乃宗预,代号‘李敏’,此事为绝密……”
关兴、张苞闻言,面上顿时露出惊异之色。
随即恍然。
原来陛下与丞相早已布下如此暗棋。
那位真白毦暗卫统领李敏,此时亦向前半步。
向宗预微微颔首致意。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显示出白毦暗卫内部严格的纪律与默契。
书房内烛火摇曳。
将众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仿佛一幅定格的画卷。
然而,在这新城之外,广袤的魏土深处。
无尽的夜色正浓。
似乎潜藏着未知的暗流。
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