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刘禅决然的手势。
他微微颔首。
“陛下此举,既显仁德,亦彰威权,刚柔并济……”
诸葛亮的声音平稳而有力。
“李严此人,才智可用,其心确需约束。以此事相试,正可观其真伪。”
“至于孟达……优柔寡断,色厉内荏,非以雷霆之势逼其决断,必再生变数。”
他略一沉吟,羽扇轻摇,已然成竹在胸。
继续道。
“人选方面,臣意以为,邓芝可担此重任。”
“邓伯苗胆大心细,辩才无碍,更兼忠贞磊落,昔日先帝亦赞其‘和吴之论,正得其宜’。”
“且他上次出使东吴不辱使命,与东州士族亦有往来,由他前往,既能陈说利害,亦可察言观色,探孟达虚实。”
“邓芝……”
刘禅点点头。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那巨大的山河社稷图,在代表新城和上庸的区域略有停顿。
指尖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一叩。
仿佛已将那一片土地纳入掌中。
“相父所荐甚妥。便依此议。”
“不过,邓芝目前正出使东吴,不知回来了没有?”
诸葛亮闻言,笑道。
“陛下,臣料算,邓芝归来,就在这一两日!”
刘禅点头称是。
他随即转向侍立在旁的陈到,语气转为严肃。
“陈将军,白毦暗卫需加紧对洛阳、新城两地的探查。”
“曹丕病体、魏国朝局动向,以及孟达军中是否有异动,朕要第一时间知晓。”
“臣领旨!”
陈到抱拳,声音铿锵。
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身影融入殿外的夜色之中。
殿内再次只剩下君臣二人。
跳动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那巨大的山河社稷图上。
雍凉、荆襄、江东……
天下格局仿佛尽在这摇曳的光影中浮动。
“至于李严……”
刘禅目光微转,看向那摇曳的烛芯。
仿佛看到了那张曾经桀骜,如今想必已憔悴不堪的脸。
“明日,便由相父亲自去一趟吧。该说什么,该给什么,相父自有分寸。”
“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他儿子李彪能否在朝中站稳的关键。”
“臣明白。”
诸葛亮躬身。
他深知,陛下此举,既是用李严之才,亦是安抚东州士族之心。
更是在这风云变幻的前夜,将一切可能的力量,无论是曾经的对手还是摇摆的盟友,都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帝王手段。
翌日,天色阴沉。
李严正在成都近郊一处极度隐秘的皇庄服苦役。
这是刘禅的特意安排。外界只知李严被囚禁,却不知他及其家族之人是在此地服役赎罪。
此刻他须发皆已花白杂乱。
往日的意气风发早已被长久的苦役磨平了棱角。
只剩下满眼的灰败与麻木。
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神情有些木讷。
只是偶尔眼中还会闪过一丝微光。
他抬起头,逆着光。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羽扇纶巾,清隽儒雅。
正是丞相诸葛亮。
李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怨恨,有恐惧。
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却被诸葛亮以眼神制止。
“正方兄,别来无恙。”
诸葛亮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他示意看守打开门禁,自己则缓步走入这狭小逼仄的空间。
“败军之将,阶下之囚,何劳丞相亲临这污秽之地。”
李严的声音沙哑,带着自嘲。
诸葛亮没有理会他的讥诮。
目光扫过这苦役之所,最终落在李严脸上。
开门见山。
“今日我来,是奉陛下旨意,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李严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微光。
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苦笑道。
“丞相莫非是来消遣于我?如今我这残躯,还有何用?”
“孟达来信了。”
诸葛亮缓缓吐出几个字。
目光如炬,紧盯着李严的反应。
李严身体猛地一颤。
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又迅速涌上一股异样的潮红。
“他……他意欲何为?”
他与孟达确有旧谊,此事朝中皆知。
也正是这份关系,当年曾让他备受猜忌。
“他在魏国处境艰难,曹丕病重,朝中刘晔等人攻讦日甚,他……想重归大汉。”
诸葛亮将密信内容简略道来。
同时仔细观察着李严的神情变化。
“据闻,刘晔在曹丕病榻前数次直言孟达言行狡诈,不可信任,且魏国宗室对新城这等战略要地,早有收回直接管辖之心。”
诸葛亮补充了这一句。
点明了孟达在魏国面临的具体危机。
李严先是震惊。
随即是了然。
最后眼中竟闪过一丝求生的渴望。
他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丞相需要我做什么?”
“陛下念你尚有才具,更顾念你子李彪尚算安分。”
“命你亲笔修书与孟达,陈说利害,劝其速断。”
“告诉他,曹丕时日无多,新君即位,必容不下他这等反复之人。”
“若其愿真心归附,献上庸以降,大汉可保其富贵;若再首鼠两端,待王师北上,新城便是第一个祭旗之地!”
诸葛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此信,将随陛下密使同往新城。正方,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你李氏一族能否重见天日的关键。信该如何写,你当明白。”
李严呆立当场。
胸膛剧烈起伏。
他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突然。
更没想到,这机会竟系于孟达那个反复小人之手。
然而,他更清楚,自己没有选择。
陛下和丞相这是在用他,也是在试他。
信写得好,孟达来降,他或可重获新生。
信写得不好,或孟达不从,他李严便永无出头之日。
甚至可能累及儿子李彪。
片刻的挣扎后。
李严猛地跪伏在地。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声音带着哽咽与决绝。
“罪臣……李严,领旨!必竭尽心力,促成此事,以报陛下、丞相不杀之恩!”
看着昔日与自己地位相若,甚至一度争权的李严如此姿态。
诸葛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他上前一步,虚扶一下。
“起来吧。笔墨即刻便到。记住,陛下在看着,大汉的国运,亦系于此信几分真意。”
说完,诸葛亮不再多言。
转身离开了这劳役之所。
李严独自跪在昏暗中。
良久,才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低沉呜咽。
当笔墨送到他面前时。
他的手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
他闭上眼,深吸几口气。
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撬动孟达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他知道,这封信必须成为他一生中最具说服力的文章。
每一句都要戳中孟达的恐惧与贪婪。
这不仅是写给孟达的劝降书。
更是他李氏一族的救命符。
他必须用尽毕生才智与残余的情谊。
哪怕字字血泪。
也要将孟达拉回汉营……
李严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
剩下的就是等邓芝归来。
白毦暗卫已经发回数封密报。
说邓芝最多一日就能抵达成都。
果然如丞相诸葛亮所料,邓芝如期归来。
密殿内炭火熊熊,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邓芝风尘仆仆之色未褪。
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
他向着御座上的刘禅与一旁的诸葛亮深深一揖。
“臣邓芝,奉旨使吴,今已归来,特向陛下、丞相复命。”
刘禅虚抬右手,语气温和。
“伯苗辛苦了。赐座,看茶。此番东行,吴主态度如何?我大汉与东吴之盟,是固是弛?”
“谢陛下。”
邓芝谢恩落座。
略整理思绪,便沉声禀报。
“回陛下,丞相。孙权见臣,初始确如所料,面有怏怏之色。南中之事,彼虽未直言,然言语间不乏试探与怨怼,尤其对陛下之英睿,颇多忌惮。”
刘禅与诸葛亮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邓芝续道。
“臣谨记陛下与丞相嘱托,于孟达之事,直言不讳,告之‘此乃大汉家事,吴主不必劳心’。”
“孙权闻此言,虽表面强笑,然眼中晦色一闪而过。”
“其后,他多次重申盟好之谊,愿共抗曹贼,但于具体边界勘定、商路税赋等事,却多有纠缠,斤斤计较之态,甚于往日。”
诸葛亮轻摇羽扇,淡淡道。
“此乃意料中事。南中失算,他总要寻些别处找补。伯苗如何应对?”
“臣依丞相密令,于大义名分上绝不退让,反复强调抗曹乃两国共同利害。至于疆界商路等具体细则,”
邓芝顿了顿。
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臣以‘需报请陛下与丞相裁定’为由,未予即刻答复,只允诺后续遣专使详谈。”
“此外,臣观东吴内政,其分歧远非政见之争,实系淮泗元老与江东大族之权位角逐。张昭等力主持重求和,而顾雍、陆逊诸人,于孙权近期某些急进之举,虽未明言,实怀隐忧。”
刘禅微微颔首,面露赞许。
邓芝此番出使,可谓不辱使命。
他不仅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守住了蜀汉的尊严与根本利益,更以具体事务的周旋拖延,为朝廷争取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尤其难得的是,他敏锐地洞察到东吴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这份情报尤为珍贵。
“伯苗此行,功在社稷。”
刘禅声音沉稳,透着由衷的欣慰,“孙权心有不甘,却不敢公然与我决裂。”
“如今他进退两难,既要倚仗我大汉牵制曹魏,又恐我们坐大反成威胁。”
“这般猜忌权衡,正是我们可以善加利用的。”
诸葛亮从容接话:“陛下明鉴。孙权野心未泯,却又顾忌重重。”
“眼下他暗中勾结孟达,此举恐非寻常往来。”
“以臣之见,其深意在于荆州防线之外另辟战场,意图对我大汉形成多方牵制。”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伯苗带回的消息,与北疆军报相互印证。看来曹魏与东吴,都在暗中筹谋啊。”
这时,邓芝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躬身呈上。
“陛下,丞相。此乃孙权回赠的礼品清单,多为江南锦缎、珍玩。”
“其中,有稻种十斛,孙权言乃江东良种,特赠予陛下,以表……‘通好农桑’之意。”
邓芝在说到最后四字时,语气略显微妙。
刘禅接过礼单。
目光在“稻种十斛”上停留片刻。
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孙权此举,看似示好。
未尝没有一丝炫耀乃至暗中比较的心思。
你蜀汉有曲辕犁,我东吴亦有良种稻。
“江东良种……”
刘禅低声重复。
随即对侍立一旁的老太监吩咐道。
“将这些稻种,分作两份。一份送予神农院,令其仔细栽培,记录其性状产量,与我蜀中稻种比较优劣。另一份,妥善保管,待陈震归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诸葛亮与邓芝都已明白。
陈震寻找的占城稻,才是陛下真正寄予厚望的异域良种。
孙权所赠之稻,不过是研究参考之物。
甚至可能成为将来占城稻推广后的对比样本。
提及陈震。
殿内三人的心情都略显沉重。
他出海日久,音讯全无,着实令人牵挂。
刘禅甩开这丝忧虑。
将注意力拉回现实。
“伯苗此行,洞悉吴人虚实,功不可没。且先好生休整两日。”
“臣,遵旨!”
邓芝领命起身后,刘禅与诸葛亮相视一眼,并未立即将出使孟达的打算告知于他。
毕竟邓芝风尘仆仆方自东吴归来,若立刻又委以外遣之任,实在有失体恤。
为君者当知人辛劳,岂能如驱策牛马般不加顾惜?
于是刘禅只是温言勉励,并遣人将丰厚赏赐送至邓芝府中,其余诸事,容后再议。
两日后,丞相府中。
邓芝被秘密召见。
诸葛亮将陛下决断、孟达之事、李严修书等情一一告知。
末了,肃然道。
“伯苗,此行凶险,尤胜江东。孟达其人,反复猜忌,绝非孙权那般虽有权谋却顾全大局。稍有不慎,你便有杀身之祸。”
他站起身,走到墙壁上巨大的地图前,手指划过汉中,一分为二:“然若功成,意义非凡。”
“届时我军北伐,西可出祁山,取陇右;东则可自上庸北上,直逼宛、洛!”
“两路出兵,互为犄角,足以令曹魏腹背受敌,首尾难顾。”
“此一步,或可扭转天下僵局。”
诸葛亮回身,目光如炬:“此乃国运之赌。伯苗……可愿往?”
邓芝神色凛然,整冠肃立,深深一揖:
“为国效力,芝万死不辞!”
窗外,冬云四合,一场风雪正在酝酿。
一场关乎国运的博弈,已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