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的效率相当高。
他处理所有事务都秉持高效原则。
因此他的政令总是清晰明确,易于执行。
在日常政务中,很少弄那些玄之又玄、华而不实的东西。
追求的乃是极致的高效与务实。
在军事上,因“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为出奇制胜、迷惑敌军,有时才会运用锦囊妙计。
这本质上也是为了在复杂战局中实现最高效的目标。
于是,在决定了白糖之策后,他很快便召来了蒋琬、费祎、董允。
这三位是他倚为臂膀的重臣。
在丞相府那间氛围肃穆的书房内。
诸葛亮与他们详细阐述了白糖一事。
说明了它关乎国计民生的潜力。
以及借此“分利”以收拢人心、稳固国本的构想。
三人听罢,皆是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这并非反对。
而是深知此事牵涉甚广,利弊皆需权衡。
接下来的时间里,诸葛亮与蒋琬、费祎、董允等人仔细商议。
他们引经据典,结合蜀汉当前各派系的微妙格局。
荆襄集团、东州士人、益州本土大族。
反复辩论探讨,力求章程尽可能详备,没有疏漏之处。
高效的讨论之下,很快便条分缕析地列出了许多条款。
汇成了一卷详实的《分利策》。
这份凝聚了丞相与核心僚属心血的《分利策》。
很快便呈送到了刘禅的御案之上。
刘禅仔细阅毕,心中很是满意。
策论的核心清晰明了。
三七分利,朝廷占据七成,以此确保国库收益与主导权。
而那三成,则用以分润给那些忠心效忠于朝廷、以及依附归顺的世家大族。
策论中更初步拟定了分配之序。
“荆襄旧部,功在奠基,先取一成。
益州着姓,本土之望,亦予一成。
东州士人及新附有功者,共分一成。”
如此,既酬功勋,亦安地方。
关键在于,天霜司的核心生产流程被定为军国机密。
参与分利的各家绝不得过问。
只享有在指定郡县的销售权与分利之权。
策论开篇,诸葛亮便以遒劲的笔法写道。
“此策非为与民争利,乃为与士共利。
使内外皆知,忠于汉室者,必得朝廷厚报。
其心若异,则利禄与之绝。”
其核心目的,直指“收拢人心”四字。
刘禅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奏章光洁的表面。
暗自点头。
相父思虑周详,暂时也看不出哪里有明显的疏漏之处。
然而,一个念头随即在他心中升起。
“朕看不出疏漏,不代表天下智者皆看不出疏漏。
利益面前,人心之巧思层出不穷。”
他沉吟片刻,思绪翻飞。
想起昔日读《史记·货殖列传》时。
太史公所言“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
各劝其业,乐其事。
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
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
其理正与“利益驱动”相通。
又想起赵云、王平等将领分得战利品后。
军中士气为之大振的旧事。
“若能仿效其理,将利益之‘水’。
引导至忠君报国之‘渠’,岂非善政?”
他心念一动。
将脑海中那些关于后世股份制权责清晰、利益捆绑的模糊印象。
与满清八旗“集团共荣”的模式相融合。
尽力转化为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
他摒弃了“股东”、“董事会”等词。
代之以“利权人”、“共议堂”。
将八旗的“铁杆庄稼”比喻为“与国同休之勋戚”。
他洋洋洒洒写下近五千言。
命名为《分利策疏议》。
旨在能对相父的原策进行补充与阐发。
然后他又反复看了几遍,觉得不甚满意,又反复修改了几遍,直到改无可改,才正式誊写。完毕后,他唤来老太监。
命其亲自送往丞相府。
一般情况下,老太监年事已高。
不会做这种传达文书的事情。
但此事,刘禅觉得干系重大。
必须由这位绝对可靠、且身份足以代表皇帝重视程度的心腹前往不可!
老太监自然领会其中的分量。
他万分小心地将这卷册子贴身藏好。
步履沉稳,如同捧着祭器般。
一路无话,径直送往丞相府。
直至亲手交到诸葛亮手中。
并看着丞相恭敬行礼接过。
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诸葛亮送走老太监后,回到案前。
展开《分利策疏议》。
初看时,对其中一些前所未闻的构想,觉得不是太懂。
但越看,他眼中惊异之色愈浓。
不由得抚案沉吟。
越看越是投入。
“陛下此思,犹如天外惊雷,别开生面!”
他心中暗自赞叹。
这《分利策疏议》并非推翻原案。
而是给他提供了新的思路和闪光的思想火花。
他原本的《分利策》主要着眼于笼络上层世家大族。
但皇帝的策论却不止于此。
其视野更为宏阔。
意图将蜀中但凡有些影响力的家族。
无论益州本土、荆州集团还是东州派系。
乃至中小家族及有功于国的个人。
都尽可能地囊括进这套利益共享体系之中。
这规模与复杂性,瞬间扩大了数倍。
他仔细看,仔细思索。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
是要编织一张更大、更密的责任与利益网络。
让更多人的福祉与大汉国运紧密相连。
旨在构建一个“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然而,赞叹之余,诸葛亮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范围扩大,意味着利益分配更复杂。
监察难度倍增。
各方平衡更是如履薄冰。
牵一发而动全身。
稍有不慎,善政可能反成乱源。
好在,皇帝在策论最后有一句体贴的备注。
“相父,此乃朕之不成熟想法。
相父择其可行者,用之。
不可行者,弃之。
勿过多忧思!”
这话让他心中大石落下大半。
压力骤减。
他即刻命人再召蒋琬、费祎、董允三人来丞相府。
三人去而复返。
一一传阅皇帝的《分利策疏议》后。
皆感视野大开。
但随即脸上都浮现出隐隐的不安与忧虑。
蒋琬沉吟片刻,率先开口。
他的忧虑更为深远。
“陛下气魄恢宏,意在囊括四海。
使天下贤才皆入彀中。
然而利权分散至此,又允许转卖,豪族大姓便可倚仗权势,不断收拢利权。
如此他们手中利权愈积愈多,而寻常百姓之利权日渐流失。
这正如喂饱鹰隼,恐其羽翼丰满,日后难以约束。
此法非但不能实现“以利权收天下人心”的初衷,反而可能加深各方势力的矛盾与隔阂。
最终效果,恐怕与陛下最初所愿,背道而驰!
昔日刘璋暗弱,益州大族便多生异心。
若今使其凭此利权,广蓄私兵、结交外臣。
臣恐十数年后,成都街头可见‘白糖张家’、‘蜀锦李家’。
其仆从如云,车驾逾制。
乃至郡守上任,亦需先至其府拜谒。
此非臣危言耸听。
乃前汉豪强之祸,殷鉴不远!
尾大不掉,政令多出,反损朝廷威信。”
他直指地方势力坐大的核心风险。
费祎则紧接着点出更为棘手的实操难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划。
仿佛在计算着复杂的数目。
“丞相,蒋公所言乃远虑。
而臣所忧在近难。
荆襄人士与益州大族,谁为先后?
若分配不公,恐未收其利,内衅先起。
且利之所在,民必趋之,如之奈何?
监察之责更将庞杂百倍。
恐非现有官府架构所能承担。
届时,恐利未至而讼先起,空耗国力。”
董允面露刚正之色。
他的担忧则更为根本。
直指价值观的冲击。
“丞相,公琰、文伟二位所论,皆着眼于制度。而臣所深忧者,在于人心。
若使士卒商贾,皆可与士人同朝分利,则贵贱何以分别?
礼制何以存立?
长此以往,士农工商皆将汲汲于商贾分利之途,谁还愿埋头穷经、皓首治学?
若使人心趋利而轻义,此风一开,臣恐将动摇国本!”
诸葛亮听罢,不由得深锁眉头。众人所言,确实是无法回避的现实难题。
他沉吟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公琰、文伟、休昭,三位所说极是。然而陛下所定之策,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我们务必要商议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蒋琬、费祎、董允纷纷点头称是。
紧接着,几人就具体事务展开了热烈讨论。
尽管诸葛亮与三人反复推敲、良久商议,最终却仍只能勾勒出一个极其粗略的框架,其中诸多概念前所未闻,并无旧例可循。
直至暮色四合,宫灯初上,争论未歇。
眼看难以深入,诸葛亮最终决断:连夜入宫,面见圣上。
此策既为陛下亲提,其中精微奥妙之处,恐怕唯有陛下本人能够阐释清楚。
况且天子思路向来天马行空,却往往暗藏机杼,说不定真有化繁为简的妙法。
于是四人连夜请谒,刘禅便在密殿接见。
殿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唯有殿内宫灯摇曳着明亮的火光。
将四人的身影拉得悠长。
投在悬挂着蜀中郡县图的墙壁上。
随火焰跳动而微微晃动。
炭盆里的火燃得正旺。
驱散着蜀地夜间的寒意与湿气。
也映得诸葛亮、蒋琬等人脸上明暗不定。
神色愈发显得凝重。
提神的熏香在兽首香炉中默默燃烧。
青烟袅袅。
散发出柏叶与辛夷的清冷气息。
热茶与几样精致糕点也已备齐。
但显然无人有心享用。
简单的御前礼仪与寒暄过后。
便迅速切入正题。
诸葛亮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将方才四人讨论所遇之困惑与难题。
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
末了,与蒋琬、费祎、董允一同。
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御座之上的刘禅。
刘禅凝神听着诸葛亮条分缕析的陈述。
当听到“豪强为祸”“风气大变,士民皆趋利而轻义”时。
他的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看着眼前四双闪烁着求知与求解光芒的眼睛。
这四人可是蜀汉如今乃至未来的顶梁柱。
他内心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一股混杂着懊悔与焦虑的情绪涌上心头。
完了。
他心想。
本以为抛出几个超越时代的概念。
以相父之能,自能融会贯通,完善成可行的国策。
却忘了再高的智慧也难凭空造物。
无根之木终究难以参天。
是朕太想当然了!
蒋琬他们说的这些问题。
在现代有公司法、证券法、证监会……
可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无解!
他只是一个略通历史脉络的后来者。
并非真正掌管过庞大商业帝国的企业家。
哪有什么设计并运营一套复杂利益分配机制的实际经验?
至于八旗制度,更是仅止于书本上的泛泛了解。
如今这几片来自未来的知识碎片。
竟让智慧如诸葛亮这般的人物也感到棘手。
而由此衍生出的、更为复杂的现实难题。
最终竟完整地抛回给了知识的“源头”。
他自己。
若在此刻露怯。
辛辛苦苦建立的‘明君’‘圣君’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一股强烈的窘迫感攫住了他。
他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烫。
但若强不知以为知。
硬着头皮胡乱指点。
导致国策出错。
那更是祸国殃民,罪莫大焉!
他不由得在内心直叹气。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不偿失!
这可如何是好呢?
这被打脸的速度,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诸葛亮等人的目光依旧凝聚在他身上。
等待着他的“高见”。
压力如山。
刘禅的脑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
那些关于金融、股权、管理的碎片知识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极度的窘迫和焦虑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照亮了他的思绪!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试图“建造”一套新系统,但这超越了自身和能力。
为何不“利用”已有的东西?
蜀汉不是一个商业帝国,而是一个国家!
国家最强大的工具,不就是律法和行政体系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