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的事在蜀汉几乎没引起什么波澜。
皇帝刘禅与丞相诸葛亮政务繁忙。
案头堆积的奏报关乎北伐大计、民生疾苦。
哪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一个狂妄悖逆之徒。
刘禅之所以先前费了一番心思处置。
目的全然在于敲打其师杜琼。
以及杜琼背后那些潜在的、心思浮动之人。
如今杜琼已然服帖。
朝局安稳。
那么李淳本人,是生是死,是流落何方。
在刘禅心中便已轻如尘埃。
还不如多翻阅两卷《史记》《汉书》来得实在。
一个被逐出师门、声名尽毁的人。
在讲究出身与清誉的蜀汉士林。
已然失去了立足之基。
自然再无人在意。
然而,在这成都城中。
终究有一双眼睛。
透过层层叠叠的屋宇与街巷。
牢牢地锁定着这个“无用”之人。
这双眼睛的主人。
便是统领白毦暗卫,白毦兵、宿卫宫禁与京畿的陈到。
他的职责。
便是为陛下与丞相监视一切可见与不可见的风险。
防患于未然。
皇帝与丞相日理万机。
眼观天下大势。
而他的“万机”。
便是清除这大势之下可能滋生的蚁穴。
因此。
他早已派出一名精干且擅于隐匿的白毦暗卫。
如影随形地盯住了李淳。
陈到凭借多年情报工作的直觉。
总觉得此事背后尚有一丝未能斩断的牵连。
李淳的“狂妄悖逆”其后必有倚仗……
因此,他将这个已沦为尘埃的人物。
重新放入需要持续观察的名册之中,同时还有那个魏国降人,也在同等监视之中,任何异动。
都将通过密渠道直接呈报于他的案头。
刘禅知道陈到的举动,但他不置可否,他现在太忙,忙到让他几乎无暇他顾。
方才匆匆用完午膳。
碗筷一撤。
他便起身乘辇。
径直前往那戒备愈发森严的神农院。
此处经过数次扩建与整顿。
已是屋宇连绵。
内分诸司。
除了最初的神兵司、造纸司、医药司、奇巧司外。
紧邻神兵司的一片新辟区域。
如今又悄然挂上了一块乌木新匾。
上有丞相诸葛亮亲题的三个大字:“天霜司”。
诸葛亮的办事效率极高。
宫中议定没几日,“天霜司”的框架便已初步搭建起来。
主持其事的。
刘禅钦点了麋威。
原因无他。
白糖首要在于经营生利。
麋威出身商贾巨富之家。
耳濡目染。
通晓商事。
且其家族历经沉浮。
使得他心思缜密。
忠诚可靠。
为人更是低调不张扬。
正合执掌此等机密要害部门。
最关键的是。
他麋家如今在朝中根基不深。
是典型的“孤臣”。
用之最可放心。
见到皇帝亲临。
早已等候在署衙门口的麋威连忙率几名属官躬身迎出。
“臣麋威,参见陛下。”
“麋卿不必多礼。”
刘禅虚扶一下。
脚步未停。
目光已投向那几间被划为核心工坊、有活水渠引入的屋宇。
“进展如何?”
“回陛下。”
麋威侧身引路。
条理清晰地汇报。
“遵照丞相与陛下旨意。”
“工匠已初步遴选完毕。”
“共计三十二人。”
“皆是家世清白、三代可查、忠诚可靠之人。”
“其家眷也已开始由专人着手集中安置。”
“必令其无后顾之忧。”
“核心工坊按陛下‘隐秘’、‘近水’的要求设在此处。”
“引锦江水入内。”
“方便取用与排污。”
“一应所需物料。”
“正按清单从少府大司农府及各地加紧调拨。”
“三日内可齐备。”
刘禅边走边看。
微微颔首。
只见工坊外围。
已有身着腰佩最新式环首刀的神农卫按刀肃立。
五步一岗。
十步一哨。
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人等。
进入内部。
可见一些初步的榨蔗石碾、连环锅灶正在匠人的调试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蔗浆加热后特有的、混合着焦香的甜腻气息。
他特意去看了那用于“黄泥水淋法”的独立隔间。
此处守卫更是森严。
进出皆需验看特制铜牌。
且壁上都悬挂着醒目的木牌。
以朱砂书写条令。
“不得单人操作,需两人以上相互监察,违令者严惩不贷。”
负责具体技术事务的。
是副司正李意期。
此人本是道士。
精擅养生之术。
初入神农院时因其身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然其人聪颖绝伦。
于金石丹鼎、物质变化之道颇有研究。
竟在神兵司钻研铸炼时。
触类旁通。
展现了惊人的实践天赋。
成了数一数二的铸造专家。
刘禅看中李意期,正是因其道士的身份。
古时道士大多精通冶丹炼金,而李意期这等声名远播之人更是如此。
因此,提炼白糖这类事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加之他深谙养生之术,按后世的话来说,堪称一位化学家与医药学家。
所以,刘禅才提拔他担任天霜司副司正,秩比千五百石,以示重用。
麋威与李意期引着刘禅来到一个密封的陶缸前。
李意期小心翼翼地从缸中捧起一个素白瓷碗。
碗中盛着的正是那洁白晶莹的物事。
“陛下,遵照您所授的‘黄泥水淋’秘法,首批‘天霜’已然制成。”
刘禅伸手。
用指尖拈起一小撮。
放入口中。
一股纯粹、毫无杂质的甘甜瞬间在舌尖化开。
迥异于红糖的醇厚。
更显清冽。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满意地点头。
“色泽如玉,滋味纯正,堪称上品!”
“眼下产量如何?”
李意期恭敬回道。
“回陛下。”
“目前因工匠尚不熟练。”
“流程亦在摸索。”
“每日可得最上等的‘天霜’约一斤。”
“稍次一等的‘雪糖’约三斤。”
“再次之的‘玉饴’约五斤。”
“待工匠手法娴熟。”
“流程优化之后。”
“产量预计可翻倍乃至更多。”
“很好。”
刘禅点头。
随即又微微蹙眉。
眼前仿佛闪过北伐大军因粮饷不继而面带饥色的脸庞。
以及魏国铁骑那铺天盖地的黑色洪流。
这白糖便是未来撬动国力、支撑大业的支点之一。
“不过,此物日后要行销天下,远至江东、中原,乃至西域。”
“眼下之产,不过是杯水车薪。”
丞相诸葛亮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他轻摇羽扇,躬身拱手,缓声道。
“陛下,治大国若烹小鲜。”
“此事需循序渐进。”
“蔗糖之物。”
“在我蜀中本非大宗出产。”
“民间所种甘蔗多为鲜食或制饴。”
“用于制红糖者量并不算多。”
“且今已秋末。”
“甘蔗采收将尽。”
“欲扩大生产。”
“需待来年开春。”
“由大司农署下令。”
“于适宜郡县广劝农桑。”
“扩种制糖专用之蔗。”
“方有充足原料。”
“若此刻强行摊派。”
“恐侵占良田。”
“动摇粮秣根本。”
“反为不美。”
“眼下。”
“正好以此小规模产出。”
“精炼技艺。”
“磨合人手。”
“并试探市场。”
刘禅闻言,转身,看到相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相父,您来了!”
诸葛亮抚须笑道,“是,陛下,刚忙完!”
其他人也是纷纷向诸葛亮行礼,诸葛亮连忙示意不用多礼。
一番寒暄之后。
刘禅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中的急切,说道,“相父方才所言甚是,是朕有些过于心急了。”
他转而勉励麋威与李意期道。
“此事关乎国运,非一日之功。”
“你二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切记,‘法’与‘人’乃重中之重。”
“法度要严密,不容疏漏。”
“而对这些掌握核心技艺的工匠。”
“则要恩养其家。”
“使其安居乐业。”
“无后顾之忧。”
“方能用心效力。”
“死守机密。”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麋威与李意期郑重应下。
“嗯。”
刘禅神色稍霁。
又问。
“各类成品的包装式样,可曾拟定?”
麋威忙道。
“陛下,丞相,请随臣来。”
他引着众人来到隔壁一间陈设稍显雅致的房子。
只见案几之上。
分门别类地陈列着各式包装。
左侧是精雕细刻的紫檀木小匣。
内衬以暗纹蜀锦。
另有织锦贴面、边缘以金漆勾勒的漆盒。
显得富丽堂皇。
右侧最引注目的。
则是一排素雅温润的白瓷小罐。
罐身以靛青料绘着疏朗简洁的卷草云纹。
古朴大气而不失格调。
“依陛下先前吩咐。”
麋威一一指介绍。
“上品‘天霜’拟用玉匣或此类紫檀木匣。”
“内衬蜀锦。”
“中品‘雪糖’用漆盒或此类精制白瓷罐。”
“下品‘玉饴’则用油纸内裹。”
“外加竹篾编织的篓筐。”
“外用红纸封贴。”
“写明品类。”
刘禅拿起一个白瓷罐。
触手温润。
釉色匀净。
虽不及后世瓷器那般玲珑剔透。
但在当下。
已是难得的精品。
更显质朴韵味。
他细细摩挲着罐身。
说道。
“此罐甚好。”
“质朴而雅致,可显我大汉气度。”
“传朕旨意。”
“日后凡我大汉官制白糖。”
“无论品级。”
“其外装皆需烙上‘大汉天霜’之统一印鉴。”
“以此示信于天下。”
他所要打造的。
不仅是一件奢侈商品。
更是一个能让天下人识别、信赖。
并代表蜀汉工艺与信誉的“品牌”。
麋威、李意期躬身应“诺!”
刘禅点点头,他深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于是又勉励嘉奖了一番……
视察完“天霜司”。
刘禅信步走出。
隔壁神兵司那熟悉的、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与风箱鼓动的呼呼声愈发清晰。
他心念一动。
北伐大业。
终须利器在手。
便对随从道。
“去神兵司看看。”
神兵司内。
依旧是炉火熊熊。
热浪扑面。
今天正好蒲元值守,听得陛下驾临。
赶忙从一座烧得正旺的炉前迎出。
身上还带着烟火气。
他引着刘禅来到一侧的架前。
上面挂着一副已初具形态的铠甲。
“陛下请看。”
“此乃按陛下所绘图样。”
“新近改进的胸背甲片。”
蒲元指着铠甲胸前和背后那两块明显经过特殊打磨、弧度优美且光可鉴人的圆形金属护板。
刘禅仔细查看。
用双手使劲掂量了一下分量。
确实沉重!
但甲片叠加的方式与整体结构。
与他印象中的明光铠越来越接近。
他知道。
这将是未来对抗魏国精锐铁骑的宝贵依仗。
他仿佛能听到未来战场上。
阳光照射在这光洁甲面上反射出的刺眼寒光。
以及魏军骑兵冲击这坚实护壁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
加上已经成熟的陌刀!
明光铠与陌刀。
一守一攻。
皆是国力与军力的象征。
这两样东西在唐代可是威名赫赫,是盛唐镇伏四海,压服蛮夷的保障!
他收回思绪,勉励蒲元道。
“甚好!”
“陌刀与此铠甲,乃我军未来克敌之关键。”
“铠甲重在防护与灵活兼顾。”
“陌刀重在破甲与劈砍之威。”
“汝可徐徐图之。”
“不必急于求成。”
“但求精益求精。”
技术的每一点滴进步。
都让他对未来与魏国争锋中原。
多了一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