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年,夏初。
南中的暑气较往年来得更早更猛。
溽热与雨水交织,催得山林愈发蓊郁葱翠。
然而,在这片旺盛的生机之下,银坑山深处却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孟获及其残部被困于此,已近半载。
处境如同这闷热的天气一般,令人窒息。
山洞阴暗潮湿,岩壁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滴落,打在伤员溃烂的伤口上,也无人有力气去擦拭。
渗出的水珠混着脓血,在身下浸出一片污浊,引得蚁聚蝇集,挥之不去。
一个不及弱冠的夷人少年士卒,因误食毒菇而痛苦地蜷缩在地,腹中绞痛,气息微弱。
他偶尔抽搐几下,唇间溢出细弱的呻吟,已不成语句。
他的父兄守在旁边,眼神枯槁,替他擦拭嘴边污沫的手抬起又落下,动作迟缓得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们看着他,也像是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结局。
洞中早已断粮多时。最后几匹战马被牵出去时,有人背过身,有人却只是空洞地望着,眼里掀不起一丝波澜。
马肉很快耗尽,如今仅靠野菜与草根吊命,每个人皆是颧骨凸出,眼窝深陷,行走间只剩一具摇晃的骨架。
伤患挤在角落,无医无药,低微的呻吟在岩壁间萦绕不去。
空气中混杂着伤口腐烂的腥臭、泥土的潮气与众人身上的汗浊气味,这气味浓重得如有实质,压在胸口,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吞咽黏稠的污浊,令人胸臆滞闷,喘不过气来。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南中之地无处不在的瘴疠之气。
孟获原本指望这深山毒瘴能成为阻退蜀军的天然屏障,不料如今日夜承受其侵蚀的,竟是他自己的将士。
瘴毒无形却致命,军中病亡者与日俱增,部众已锐减三成有余,万余人马如今仅存七千。
他举目所见,昔日骁勇善战的部下,如今尽成病骨支离、在煎熬中挣扎的残躯。
而山外的蜀军非但未如他所料溃散,反而愈战愈勇,步步紧逼。
他一度期盼的转机,终究彻底落空。曾被他视为倚仗的天险,反成困死大军的桎梏。
此刻的孟获,心中所感已非战败之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窒息的绝望。
就在孟获深陷于此般绝境之际,数百里外的味县宣恩台内,烛火通明。
诸葛亮刚刚展读王平自前沿送来的密报。
信使一路翻山涉水,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南中山林深夜的露水与寒气。
“禀丞相,”信使的声音带着急促奔波后的沙哑,“王将军令末将急报:我军暗卫多方核实,孟获寨中存粮已尽,近日正大量杀马为食。”
“其部众因饥馑及瘴疠而病倒者日增,士气低落至极点。”
“昨夜又有三股小队,约二十余人,趁夜下山至我军哨卡请降。”
“皆言寨中怨声载道,多有头领暗中串联,欲缚孟获以降。”
诸葛亮听罢,神色在烛影摇红中更显沉静,手中羽扇轻摇的节奏并未因这消息而有分毫改变。
他只是将目光在信使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那深邃的眼眸中,似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悯意掠过,如秋夜流星,转瞬便隐入一片清明的洞察与决断之中。
他温声让信使先下去好生休息,随即转向身旁的张嶷与刚刚抵达味县商议要事的李恢。
堂内数支粗烛将人影投在墙上,随火光轻轻晃动;檀香的青烟在光影中袅袅盘旋,与窗外沉寂的夜色、远方军营隐约传来的巡更声交织在一起,衬得厅堂格外肃穆。
这一切,与银坑山深处的死寂截然相反。
诸葛亮目光掠过壁上地图中银坑山的标记,声音沉稳:
“伯岐,德昂,火候已至。”
他羽扇稍定,继续说道:
“孟获虽勇,如今却部众离心、天险已失、粮草断绝。更兼我‘辟瘴正气散’已广传山外,彼所恃之瘴疠之威,亦大打折扣。”
“其势,穷矣。”
李恢闻言点头:
“丞相明鉴。据降卒所言,孟获近日脾气愈发暴戾,动辄鞭挞士卒,连其心腹也渐生微词。”
他略作停顿,语气转深:
“孟琰将军那封家书,此时想必已如一根芒刺,深扎其心。”
他所指的,是诸葛亮先前派人悄悄送入山中的安民告示,以及孟琰亲笔所写、细述归顺后子弟可习文知礼、亲族皆得安居乐业的家书。
孟获虽盛怒难遏,可那字句之间的景象,却如无声的种子,早已随怒意悄然散入残存部众的心中。
眼下山中粮草日渐匮乏,伤病者无药可医,众人眼中尽是惶惑与绝望。
那家书所描绘的归顺后的安稳画面,便在这困顿之中,日夜啃噬着最后一丝顽抗的意志。
诸葛亮沉吟片刻,目光掠过地图上山川形势,手中羽扇轻轻一叩,决然开口:
“既如此,当再添一把薪柴,促其早断。”
“伯岐,你即刻以宣恩台之名,再拟一道文书。”
“不必复述宽大之策,只明确告知:限其十日内自缚至味县请降。”
“逾期不至,王平将军将率无当飞军,会同归汉军与李恢都督所部,三路齐发,强攻银坑山。”
“届时若山破,负隅顽抗者,国法不赦。”
他语气虽平,却自有凛然之威。
这是一道最后的通牒。
“此外,”诸葛亮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又道:
“命归汉军中与孟获部族有亲者,至山前喊话。”
“内容不必劝降,只讲述归顺后如何分得田地、子弟可读书习礼、盐贱安居等实事。”
“攻心为上,令其部众自溃。”
张嶷领命而去,迅速安排。
数日之间,山风时常将一声声清晰的乡音送上银坑山:
“阿普大哥!我是黑石寨的阿木啊!汉人丞相说话算数,我们真的分到了溪边的上等水田!”
次日,或许又会换一个声音:
“阿叔!我是阿依!官盐现在便宜得很,阿妈再也不用冒险走三天山路去换盐巴了……”
又一日,甚至有孩童稚嫩的声音在喊:
“阿爹!先生夸我字写得好……”
这些诉说着归顺后安稳生活的声音,没有大道理,尽是日常琐碎,却像绵绵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山上众人紧绷的心防;又像微弱却持续的水流,日夜冲刷着他们坚守的意志。
山上饿得两眼发花的士卒们,听着亲人们描述着山下热饭暖汤、安稳踏实的生活。
再对比自己身处的绝境。
许多人默默地低下了头。
握兵器的手也不再那么坚定。
不满与渴望,如野火般在士卒们眼中蔓延,直指孟获的大帐,也压在他的心头。
他如同一头困兽,决意做最后一搏。
深夜,他巡视营地,火把的光晕在岩壁上跳动,映照出残酷的一角:一位断了腿的老亲兵,伤口已溃烂生蛆。
却仍挣扎着将半块烤焦的马肉递给身旁年轻的儿子。
在洞穴的偏僻角落,几个小头目借着篝火修补皮甲的掩护,低声交换着意见。
一个脸上带疤的头领啐了一口,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了半分。
“撕了家书?能撕掉山下人的活路吗?”
“我婆娘娘家寨子的人捎信来说,汉官真的发了曲辕犁,娃崽也能去认字了……”
“他孟获大王的荣誉,就要用我们全族人的命来换?”
“莫要让洞主亲卫听了去!”
被称作阿木的疤脸头领猛地甩开他的手,压抑着低吼。
“听见了吗?山下喊话的有我阿弟!”
“他说的盐价、田亩,桩桩件件都对得上!这做不得假!”
“我们在这里啃树皮等死,图个什么?就为了喂山里的蚊子?!”
他猛地将手中一块磨刀石砸在地上。
“刚才为口野菜粥,自己人的刀都见了红!再守下去,只怕先要杀尽自己人了!”
孟获听闻此言,特别那句充满怨气的低吼“这仗……还有什么打头”在他心头狠狠敲击了一下……
他竭力控制自己,脚步未停,身形却还是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没有侧头去寻找说话的人,但那道锐利的目光,已如寒刃般掠过每一张在火光下闪烁的脸。
他第一次发现,那些曾充满狂热与信任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饥饿和麻木。
为了一个“王”的称号,把族人带到这步田地……值得吗?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藤蔓般死死缠住了他的心。
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到连腰间的佩刀都觉有千斤重。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带领族人争取荣耀,可现在看去,前路只有望不到头的枯骨。
那老亲兵递出马肉时颤抖的手,和少年士卒毒发时青紫的面容,交替浮现。
像毒刺般扎进他的心里。
“难道我孟获的勇武之路,走到最后,便是带着全族走向坟冢?”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而诸葛亮,这个他一度认为只会耍弄谋略的汉人丞相。
其手段却如绵绵春雨,无孔不入。
不强行攻山,却断其粮道。
不滥杀俘虏,却厚待降卒。
那“辟瘴正气散”更是釜底抽薪,瓦解了他赖以坚守的最大屏障。
这是一种不单纯依赖兵威征伐,而是致力于攻心为上、从根本上瓦解顽抗的方略。
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王道……”他咀嚼着这个词。
一股混合着挫败、愤怒和一丝若有若无敬佩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这种挫败感最终扭曲为一股疯狂的执念。
即便身败名裂,也要让汉军付出代价。
他决定铤而走险。
倚仗银坑山深处一口名为“瘴母泉”的天然毒源作最后一搏。
此泉藏于一处隐蔽的山坳,因地气郁结、腐殖堆积,终年弥漫着灰绿色的瘴雾。
泉眼无声,却不断有浊气从泥沼深处泛起,带起圈圈诡异的涟漪。
四周草木萎黄,岩石上覆盖着黏腻的湿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着腐朽与硫磺的刺鼻气味。
鸟兽途经此地,往往焦躁不安,绕道而行。
泉边泥土呈现出深褐色,踩上去松软陷足,隐约有温热之感。
孟获手下几名熟知此地险恶的老鬼师声称,若以秘法催发泉中郁积的“瘴母”,或可引动毒瘴蔓延,封锁银坑山主要隘口,阻汉军于险道之外。
然而,这番动向,早已作为紧要情报,被王平一一记录在案。
诸葛亮综合王平的情报、降卒口供及杜恕对地理气候的分析,敏锐察觉此险招……
“孟获性情刚猛,今陷绝境,必不甘束手。”
“其欲借瘴母泉作困兽之斗,意在诱我强攻坚瘴,或图两败俱伤。”
“然山川毒疠,非人力可轻易驾驭,若强攻,正堕其计。”
他转向孟琰。
“孟琰将军,族中可有关于此泉‘地脉’‘火源’之说?”
“若能寻其根本,或可导而非堵。”
孟琰凝神回忆道。
“禀丞相,族老确曾言,瘴母之毒源于地底阴火,需借水脉蒸腾。”
“山中有一条暗河,名‘阴螭’,其支流或与泉眼相通。”
“若能断其联系,或可使毒泉之势大减。”
诸葛亮眼中精光一闪。
“善!”
“李撰,命你率工匠及熟谙水性的归附山民,依孟琰将军所指,秘密行动。”
“首要之务,是探明并扰断暗河与泉眼的连接,令其毒气反噬其源。”
“同时,于下风处广布烟灶,备足艾草硫磺,以为万全之策。”
“此乃攻心之法,非恃力强取。”
李撰肃然领命,亲率工匠前行。
众工匠所戴,乃是神农院新制的防护面罩。
以藤条为骨,内衬三层麻布,其间填塞混了药草的细密木炭,再浸透“辟瘴正气散”的药汁,倒也坚实严密。
然逼近泉眼时,那股甜腥恶臭仍似无孔不入,虽被炭层滤去大半,残余的气息依旧沉闷迫人,令人胸膈不畅。
泉周数十步,泥土俱是那种黏腻的紫黑色。
一名老工匠手持长竿,前端以硬木包裹,小心探去。
紫土看似板结,可竿头才一触上,竟软陷三寸,带出几缕湿腐土气。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酸恶气息扑面而来,只见触土之处滋滋作响,冒出淡淡温热白雾。
那硬木表面虽未见蚀痕,却霎时蒙上一层灰白黏腻的水汽,老工匠急忙撤竿后退,就听见旁边有人低呼:“是地底瘴疠!快退!”
侧翼忽起一声惊叫,一名年轻工匠脚下土石经年受蚀,骤然松垮,身形不稳向下滑去。
眼看小腿就要浸入一洼色泽如混杂铁锈与脓黄、水面翻着腻光的毒水之中,幸得面罩延伸至颈项的麻布药巾与厚布绑腿阻隔,毒水仅湿外层,未伤皮肉。
身旁同伴反应极快,疾步上前,以硝制牛皮手套攥住其臂膀,奋力拉回。
因动作急促,那人吸入些许浊气,喉间顿感辛辣。
后方医官即刻上前,以银针略作疏导,又令二人服下加倍解毒散。
歇息片刻,面色渐由煞白回转,总算有惊无险。
接下来的行动,众人以特制沙袋填塞关键水道,袋中掺有石灰与胶脂,遇毒水即能生热凝固,反成坚固封堵。
工匠们冒险深入,巧妙改变了地下潜流的走向。与此同时,下风处预设的烟灶也已准备就绪,严阵以待。
果不其然,孟获下令死士依秘法引动瘴母泉,霎时彩色毒瘴弥漫山谷。
孟获初时大喜,却未料到李撰所部早已部分阻塞暗河,扰动了毒泉的自然韵律,致使毒瘴浓度与范围皆远逊预期。
并且,汉军对此已有周全准备。士卒皆佩戴防护面罩,内衬解毒药棉;设于下风处的祛毒烟灶及时燃起,艾草与硫磺生成浓密烟气,虽不能尽解瘴毒,却有效将瘴气托向高处,削弱其贴地蔓延之势。
更逢天时相助,风向突变,汉军阵前毒气为之一清,残余毒瘴反而倒灌入孟获阵中。
孟获部卒多无防护,在倒灌的毒瘴中顿时阵脚大乱,不少士卒出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的症状,军阵中哀鸣四起,战力大减。
正当孟获军陷入混乱之际,王平抓住战机,立即率领无当飞军出击。
全体将士佩戴严密防护,迅速沿事先探明并标记的隐秘小径向前推进,直指山腹核心区域。
瘴母泉之计不仅未奏效,反令孟获军自受其害,此一役遂成为整场战事的关键转折。
次日清晨,看守粮秣的亲卫与饥渴士卒为争抢少许菜粥发生械斗,虽经弹压,已遗尸数具,裂隙更深。
族弟孟雄疾步入洞,嘶声禀报:“大哥!势不可为矣!运粮弟兄又折十数,王平飞军踪迹莫测!寨中伤者无药,方才又为口粮自相残杀!若再困守,不待汉军来攻,我等自灭矣!”
言罢手指洞外,只见族人蜷缩,目色空洞。
当夜,孟获召聚麾下。洞中火把明灭,映照出众人脸上的惶恐麻木,乃至隐有怨色。
孟获沉默良久,目光所及,尽见离心。
终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手抚腰间佩刀刀柄,沉声道:“吾起兵至今,非为一己之私,实欲保我南中子弟。然今观之,诸葛丞相以仁德待我百姓,授田亩,兴教化,通路桥,其行远胜雍闿、高定之辈!我等困守绝地,外无援兵,内绝粮草,徒令随我弟兄饥寒而死,吾心何忍?天意如此,不可逆也。吾决意归汉,以求部众生路。”
帐下众人,多数如释重负,间有面露悲戚者,然再无异议。
数日后,孟获率其弟孟雄及残余头目十余人,脱去甲胄,自缚双臂,徒步走出银坑山险隘,至王平军前请降。
王平依丞相令,解其缚,赐以饮食,而后派精兵“护送”(实为押解)前往味县。
沿途所见,道路平整,驿站一新,田畴之中禾苗青青。甚至有汉人士兵协助夷人修缮水利,双方虽语言不甚相通,却靠手势协作默契。
途经一处市集,只见盐布堆积如山,夷汉百姓交易往来,面带安详。
几个夷汉孩童在田埂边一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
这与山中凄惨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尤其是看到那些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容时,孟获想起自己麾下那些饿殍般的子弟兵,心中最后一丝不甘与疑虑,终于化为乌有,只剩一声沉重的、混合着悔恨与解脱的叹息。
消息传至宣恩台,诸葛亮手持军报,目光在其上停留良久。
当看到“孟获请降”四字时,他持报的手指微微收紧,一道如释重负的舒缓气息,终是难以抑制地自胸中轻轻吐出。
他抬首望向厅外南中的天空,眉宇间那征战多时的凝重,仿佛被清风拂去了些许。
然而,这抹松弛仅存一瞬,便被更深沉的责任感所取代。
他转向左右,声音温润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眼中闪烁着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速办受降事宜。礼制不可废,天威不可堕,此正昭示朝廷恩信之时,万勿有失。”
受降仪式设于味县原雍闿帅府。厅堂之上,汉军将士甲胄鲜明,肃穆无声。
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纶巾,仪态雍容。
两侧文武林立,张嶷、李恢、马忠、王平、吕凯等功勋之臣,与孟琰、济火等归附夷帅皆在其列。
孟获被带入时,面色灰败,昔日雄健的身躯竟有些佝偻。
他推开了欲搀扶的族弟孟雄,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伏于地,前额重重触在冰冷的地砖上。
再抬头时,虎目中含着一层浑浊的水光,声音沙哑而沉痛:“罪人孟获,刚愎自用,不识天威,抗拒王师,致使生灵涂炭……罪该万死!今情愿归降,永为汉臣,望丞相恕罪!但求丞相……善待我南中子弟!”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哽咽而出。
诸葛亮命人扶起,目光如炬,沉声道:“孟获,汝本南中豪帅,若能早顺天时,安境保民,朝廷岂吝封赏?然汝听信雍闿逆言,勾结外寇,煽动硪道之叛,致使永昌道阻,数千商旅百姓埋骨深山;又纵兵掳掠,令越嶲、牂牁诸郡村寨十室九空,此皆汝之罪孽!”
见孟获汗流浃背,不能仰视,话锋一转,语气渐缓:“然,陛下以仁德治天下,念汝终有悔悟之心,且南中初定,需安人心。今免汝死罪,革去一切僭越名号,暂居于味县,听候朝廷发落。汝之部众,皆需解甲归田,由宣恩台妥善安置。汝族中子弟,若愿求学仕进,一体看待。”
这处置既显威严,又留余地,孟获感激涕零,再次拜谢。
诸葛亮更问:“公今降服,可知南中为何而乱,又因何而定否?”
孟获羞愧难当,伏地泣道:“获……为一己之私,妄动刀兵。只道汉家皆如雍闿般盘剥,或如高定般暴戾……今日方知丞相天威,更感陛下仁德……往日笑丞相只善用计,如今方知,让百姓安居乐业之‘计’,方是天下最利之兵刃……获,真心归降,永不复叛!”
诸葛亮颔首,亲自将其扶起,缓声道:“能悟此理,善莫大焉。南中本汉土,百姓皆赤子。今后望公能与孟琰将军及诸归义首领一道,共抚地方,使汉夷一家,永享太平。”
随即,诸葛亮借机广发檄文,召集南中所有大小夷部首帅、寨老,于味县城外五溪洞举行盛大盟会。
盟会之日,旷地上人声鼎沸,汉家玄赤旌旗与各部色彩斑斓的图腾旗帜交错林立。
诸葛亮亲自将一包雪白的蜀盐和一把崭新的曲辕犁交到一位须发皆白、双手因激动而颤抖的寨老手中,并俯身温言问道:“老丈,听闻贵寨山地多石子,此犁轻便,或可一试。若有不妥,官府工匠可依尔等所需改制。”
老寨老浑浊的双眼涌出热泪,用生硬的汉话连声道:“丞相……仁德……仁德啊!”这一幕,被所有夷帅看在眼里。
当歃血为盟时,诸葛亮率先割破手指,将血滴入盛满米酒的巨大铜樽。
孟获、孟琰、济火等依次而行。
血酒在尊中融合,再由礼官分斟入碗。
诸葛亮举碗高声道:“饮此血酒,汉夷一家!兵戈永息,共兴南中!”声若洪钟,回荡在山谷间。台下万千夷汉军民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浪如潮,撼动山林。
许多原本心存疑虑的夷帅,亲眼见到诸葛亮将盐犁赠与寨老的那份真诚,亲耳听到“汉夷一家”的盟誓,此刻也彻底折服,纷纷抢步上前,以手抚心,高声宣誓效忠。
夷人欢快的笙笛声与汉家庄重的礼乐初次相和,音律间尚带着一丝生涩,却奇异地交织出新的节拍。
几位夷人孩童与汉人子弟挤在人群外围,互相牵着手,好奇而安静地望着这前所未有的景象。
他们的身影,在这略显嘈杂却充满希望的乐声中,为南中的未来勾勒出了最初的轮廓。
随着孟获归降,南中地区最后一支成建制的反抗势力彻底瓦解,各处残存的零星匪患或归顺或溃散。
诸葛亮当即以六百里加急向成都呈送捷报,并附上《南中善后疏》,详细陈述战果与后续治理方略,大力举荐有功文武官员,并为新归附的当地首领请封。
捷报传至成都,举朝欢庆。刘禅阅毕奏疏,欣喜不已,在朝会上盛赞丞相诸葛亮及南征将士的功绩,称此役“不惟开疆拓土,更在于收服人心”,随即颁诏大赦天下,对诸葛亮所奏诸事一律准允,论功行赏。
并借此大胜之威,重申政令,命蒋琬、董允、费祎等人严加督察,确保通往南中的政令与物资输送再无阻隔。杜琼一党见此情形,愈加缄默不语。
与此同时,诸葛亮将施政重心全面转向南中的内政建设。
《抚南令》所定各项措施,以前所未有的力度与速度推行开来。
五尺道等主干官道畅通无阻,新辟支线深入群山之间,驿站运转高效,商旅往来不绝,物资流通顺畅。
台登神农院在李撰主持下,大力推广新式农具与堆肥引水之法,昔日荒芜之地渐成良田,官仓储备日丰。文教亦随之振兴,郡县官学与民间书舍中书声琅琅,汉夷子弟同堂共学,彼此隔阂渐消。
一套以汉官为主导、夷帅协同参与、并重民生与教化的治理体系,由此在南中扎实确立。
为察新政实效,诸葛亮常轻车简从,巡行各地。
这日,巡至一处新辟的屯田点。
但见水渠如带,禾苗青翠,夷汉民众同在田间劳作,时有笑语相闻。
他驻马坡上,对身旁的张嶷感慨道:“伯岐你看,此间景象,非一日之功,亦非亮一人之力所能成。实赖将士用命、官吏尽心、百姓向化所致。然南中根基初立,犹如新植之木,需时时护持,方得参天。吾辈切不可因一时之安而有所懈怠。”
张嶷拱手称“是”:“丞相深谋远虑,嶷谨记教诲。”
诸葛亮沉默片刻,目光从眼前的安宁景象转向北方,变得深远。
南中之“治”已见成效,而天下未平,汉室待兴,成都尚有无数军政要务亟待裁决。
眼前的安定,正是为了支撑更远大的图谋。 见大势已定,他遂收起心绪,着手部署班师事宜。
留李恢协理南中军务;吕凯依旧镇守永昌,马忠继续驻牂牁。
张嶷身为宣恩台宣恩令,总摄南中诸事,驻于味县推行新政,抚谕诸部。
孟获等亦皆安顿妥当,南中遂定。
至建兴三年秋,诸葛亮率大军携象征战利品班师。
南中百姓感念德化,箪食壶浆,夹道相送。
及近成都,皇帝刘禅亲率百官出迎十里,君臣相得。入城之时,万人空巷,凯旋之仪,盛况非常。
然而,在接受万民欢呼之时,诸葛亮的眼神却不自觉地越过喧嚣的人群,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北方天际。
陈到密报中的寥寥数语,在他心中已然勾勒出雍凉边境剑拔弩张的图景,以及孟达那颗在魏蜀之间摇摆不定的心。
南中的硝烟甫息,北方的阴云却已悄然密布。
五尺道上吹来的风,带着新生禾苗的清新气息,但这风中,他似乎已经嗅到了来自北方另一场更大风暴的铁血味道。
南中,只是序幕。
克复中原,才是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