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微微颔首:“陛下但问无妨。”
他心底那份运筹帷幄的从容里,掺入了一丝极少出现的好奇,想看看这位他一直护佑的君王,目光究竟能穿透多少迷雾。
刘禅深吸一口气,开始抛出他精心构思的问题,语气激动,脸色因思想的碰撞而涨红,声音洪亮,在这密闭的殿宇中回荡:
“其一,相父方才言,行政如筋骨脉络,技术如血肉精魄,二者相合方成健整体魄。此喻甚妙!”
“然,请问相父,是筋骨脉络指挥血肉精魄如何生长、如何跳动、如何思考?”
“还是血肉精魄依据其内在规律自行生长、搏动、思考,而筋骨脉络为其提供支撑、保护与养分输送?”
诸葛亮目光倏然锐利如针,这个问题看似探讨比喻,实则一剑封喉,直指权力的边界与本质。
他指节微微叩了下案几,依常理谨慎答道:“自然……是后者。血肉有其天然之生机与规律,筋骨有其支撑护卫之责。岂有筋骨命令血肉生长之理?”
“善!相父明鉴!”刘禅一击掌,清亮的声音在深殿里撞出回响,“技术,便是这‘血肉精魄’!它有自身发展的规律和‘生机’!”
“行政的职责,应是提供‘筋骨脉络’般的支撑、保护与资源输送,而非越俎代庖,去命令这‘血肉’该如何具体生长!”
“若筋骨强行扭曲血肉生长的自然方向,结果如何?必然是畸残、萎靡!此非比喻,实乃必然之果!”
诸葛亮眉头紧蹙,感到陛下的话语并非散乱提问,而是一套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的攻势,正将他引向一个意想不到的结论。
一股沉重的压力无声压下。“陛下此喻……或有未尽之处。”他试图稳住阵脚,声音比平日更为低沉。
“行政并非扭曲其内在规律,乃是顺应其势、规范其行,使其力往一处使,更好地服务于国家所需。”
刘禅紧追不舍,第二步如影随形:“好!那朕问第二个问题。”
“相父认为行政统领技术,是为引导、规范,使其服务于国之大政。”
“然,若统领者,对技术本身一窍不通,甚至内心鄙薄其道(朕知相父绝非此类,然历朝历代,此类官员何其多也!),他如何能做出正确的‘引导’和‘规范’?”
“他如何判断浦元的设计是精妙绝伦还是奇技淫巧?他如何理解郭达对新钢配方的坚持是固执己见还是真知灼见?”
“他若因不懂而误判,或因偏见而压制,岂非恰恰成了那‘扭曲血肉’的筋骨?”
“此非朕之臆测,而是史书中无数血泪教训!”
“多少奇思妙想,多少能工巧匠,便是毁于外行官僚的指手画脚、好大喜功或因循守旧!”
“相父熟读史书,通晓古今,岂无耳闻?”刘禅的目光炽烈,几乎要将空气点燃。
诸葛亮沉默了。这次的沉默如同巨石坠入深潭,压下了一切声响。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掠过史册上那些因官员昏聩、外行掣肘而导致的堤溃渠废、城倾械朽的记载,也闪过朝堂上那些对实务一无所知却高踞其位的面孔。
一股冰冷的现实感浸透了他的思绪……陛下所言,确是凿凿有据的痼疾,针针见血。
他感到自己立论的根基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摇撼。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陛下所虑,深矣……”
“然,此乃用人不当、德不配位之弊,非制度本身之过。若行政主官皆如蒋琬、费祎般,深知技术于国之重要,自身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凡事虚心求教于大匠,则此弊可免,可臻于善治。”
这是他坚信的、也是最后一道防线——选贤任能。
刘禅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眼中瞬间迸发出洞穿迷雾般的锐光,如同找到了锁孔的最后一道机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的激荡,抛出了那酝酿已久、直指核心的逻辑悖论,语气反而因逼近真相而变得异常沉静、清晰、且无可辩驳:
“相父此言,方正中要害!妙极!那么,请相父依此理路推演下去——”
“前提一:技术之事,复杂精微,有其内在法度,非深谙此道者不能决断(此乃共识,正如相父行军,不会干预将军具体布阵)。”
“前提二:行政主官(如蒋琬)欲正确引导、规范技术,其自身必须‘深知技术之重,虚怀若谷,凡事虚心求教于大匠’。”
“那么,请问相父——”
“推论一:既然行政主官必须‘懂行’(至少是极度理解、尊重、并善于听取技术人才的意见),那么他行使权力的基础,已不再是纯粹的官位职权,而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对技术领域的深刻理解和正确把握,他本质上已不再是纯粹的外行官僚,对吗?”
“推论二:若真如此,为何我们不从一开始,就明确权力的归属?为何不让真正‘懂行’的核心技术领袖(如浦元、郭达),在他们自身的专业领域内,拥有最大的自主决策之权?让他们直接对自己的技术成果负责!”
“而行政主官,则明确其职责为‘辅佐’与‘服务’——专注于为技术钻研提供支持、排除干扰、协调资源、落实奖罚!”
“这样岂不是更能保证技术决策的专业性和纯粹性,从根本上避免因行政主官‘学艺不精’或一时失察而造成的巨大风险?”
“相父所设想的‘理想状态’——行政主官既精通政务又理解技术、尊重技术——这本身恰恰证明了,在技术领域这块土地上,真正有发言权和决策权的,应该是那些深耕于此的‘农夫’!”
“行政的角色,应当是送来甘霖和肥料的‘云雨’,是驱赶鸟雀的‘稻草人’,是守护田地的‘篱笆’!而非代替农夫去决定何时播种、何时收割的‘地主’!”
“若制度本身就将技术置于行政‘统领’之下,就等于默认了‘官位’高于‘专业’!”
“这本身就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它要求一个可能并不精通技术的人,去统领一个极度依赖专业知识的领域,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来源!”
“与其将国运寄托于希望每一个未来的‘蒋琬’都完美无缺(这近乎奢望),不如从制度上明确划分权责——让专业的人全心全意做专业的事,让行政的人尽心尽力做好服务保障!二者相辅相成,并行不悖,而非扭曲的上下统属!”
刘禅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每一个推论都像一把精准的凿子,试图撬开诸葛亮那由无数经典和经验构筑而成的坚固思维模式。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无比恳切:
“相父,朕绝非要否定行政的重要性!行政统筹、资源调度、法规制定、跨部门协调,这些如同国之筋骨,至关重要!”
“没有这些坚实的骨架,再丰腴的血肉也无法站立奔跑!”
“朕呕心沥血所争的,仅仅是在‘技术’这片特定的田地里,必须确立‘专业权威’至高无上的原则!”……
“必须给予那些能创造‘纸张’、‘火药’、‘指南针’、‘印刷术’的国士们,不受干扰、自由探索的天空和土壤!”
后面一句话,刘禅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止住了,因为有些概念此时还不存在……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这就像相父您指挥大军,会明确命令将领攻占襄阳,但绝不会去干涉他如何训练校刀手、如何布置烽火台!”
“因为那是他的专业领域!您信任他的专业能力,所以才赋予他相应的权力和责任!”
“朕所求的,无非是将这份对‘专业’的信任和尊重,制度化!应用于神农院,应用于未来所有需要精深技艺的领域!”
语毕,刘禅依旧静立,胸膛起伏,目光如炬,毫不退让地迎上诸葛亮深不可测的眼神。
他已倾尽所有理由、掷出全部热忱,甚至赌上了对相父讲理的最后信任!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唯有对肯讲理之人,这番逻辑推论、悖言悖语才有意义。
若对方胡搅蛮缠、东拉西扯,说东道西、指虎为鸡,那么再摆事实、再讲道理,也不过是对牛弹琴!
正因相父严守规矩、认理肯辩,他才愿拼尽口舌、力争到底。否则,他又何须多费一言?
密殿之中,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凝固。
诸葛亮彻底沉默了。那是一种智识层面遭受剧烈冲击后的绝对静默。
他不再征引经典,因为脑中万卷书策竟在此刻显出了前所未有的苍白。
陛下的话,如同在他精密如仪的思想星图上,引爆了一颗前所未有的超新星,强光过后,是规则的重写与秩序的重塑!
那个“制度与人”的悖论,像一柄无厚入有间的薄刃,精准地切入了所有传统叙事的缝隙。
他意识到,自己那足以经纬天地的智慧,此刻竟寻不出一条既能维护现行纲常、又能完全消化陛下这石破天惊之论的路径!
一种极其复杂的、糅合了震撼、叹服、审视与深层忧思的情绪,在他胸中无声地沸腾。
他手中的羽扇早已凝滞不动,指尖无意识地深深陷入羽柄之中。
目光低垂,却并非看向任何实物,而是穿透了眼前的昏暗,直视着自己内心那正被剧烈重构的认知图景。
他知道,自己毕生所信奉并践行的某些治理根基,正被陛下用最严密的推论,从内部撬开了一道不容忽视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