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脸上的激昂之色缓缓褪去。
逐渐浮现出深邃的平静。
他并未立即让众将平身。
而是踱步回到案前。
沉稳地端起那碗浊酒。
“诸位将军的忠心,朕已深切知晓。”
他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而朕亦明白,沙场建功方是男儿夙愿。”
“让你们困守田垄,确是委屈了诸位将才。”
众将闻言,头颅垂得更低。
无人应声。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认同。
刘禅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远:
“朕今日要你们立的,是看不见的战功。”
“此功不记于史册,不传于黎庶。”
“甚至在未来战场上,敌人至死也不知败于何物。”
他抬手轻触心口。
“但朕会亲自铭记于此。”
“朕在此与诸位立约。”
“待神农院初具规模,新式农具遍布蜀中沃野,粮草丰盈之时,”
他的声音陡然高昂,带着帝王般的决断:
“便是尔等重披战甲,持朕予之神兵,为朕执锐先锋,兵出祁山,克复中原之日!”
“今日尔等在此间耗费之心血,朕必以北伐先锋之印信相报!”
这一刻,他不仅是说理。
更是许下一个关乎未来的郑重承诺。
刘禅缓缓落座。
语气举重若轻却字字千钧:
“此外,神农院内外一应事务,凡有功过,皆由陈到将军直奏于朕。”
“凡有窥探、泄密者,无论何人,一律先斩后奏!”
“诸位将军之勤勉,朕,亲自督察。”
此言一出,赵云眼中精光闪动。
陈到猛然抬头。
关兴、张苞等人心神震动!
“陛下!”
这一次,他们的声音不仅洪亮。
更带着发自肺腑的颤动。
“臣等万死以报陛下天恩!”
刘禅注视着这些心腹将领,微微颔首:
“众卿平身。”
“入席。”
“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众将齐齐拱手一礼。
纷纷落座。
刘禅嘴角微扬,声音刻意放缓:
“今日之宴,朕姑且称之为忧民宴。”
“有一道特别的膳食,请诸位品尝。”
“不过,”
他竖起三根手指,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
“朕要与诸位约法三章。”
众将面面相觑。
最终齐声应诺:
“臣等遵旨。”
“其一,”刘禅收拢一指,语气不容置疑:
“宴席间不得言语。”
“其二,”又收一指:
“所有饭菜必须用尽,朕亦不例外。”
“其三,”刘禅收起最后一指:
“宴毕之后,诸位有何委屈皆可畅所欲言,朕绝不因言治罪。”
众将闻言心中大定:
“谢陛下恩典!”
刘禅令人传膳。
内侍们捧着食案鱼贯而入。
每位将领面前,赫然摆着豁口陶碗盛着的黢黑干硬的粟饭。
配一小碟乌青蔫软的藿菜。
莫说关兴、张苞等将门虎子。
便是历经沧桑的赵云,看清碗中物时也不禁脸色骤然铁青。
他按剑的手上青筋暴起。
差点就厉喝出声。
抬头看御案之上,竟是分毫不差的同样饭食。
他这才收敛喷涌的怒气。
张苞脾气火爆,不像赵云这般能收敛脾性。
满面怒容道,声如暴雷:
“陛下此乃作甚?何必羞辱我等?”
刘禅闻言,面色平静如常。
赵云赶紧起身,把张苞拉下去,低声道:
“汝看陛下之案上!”
张苞这才注意到皇帝案几上的膳食与自己案几上别无二致。
才忿忿地不出声。
但显然恼怒不已。
刘禅不理会张苞的无礼之举。
朝着众将招呼:
“诸位请用,趁热吃罢!”
说罢率先举箸,狠狠扒了一大口送入口中。
接着差点一口吐出来。
土腥、霉味、粗粝刮喉的苦涩在口中爆开。
又干又糙,刺得嗓子如着火般灼痛。
刘禅咬牙,不敢细嚼,径直吞下。
未几,胃里翻江倒海。
面容顿时扭曲,额头冒汗。
他赶忙低头,不让众将窥见他的窘态。
看着这不大的一碗“饭”,刘禅不禁犯难:
“真要如此硬生生咽下?!”
他微抬眼睑,观察众将。
却见众人皆在偷觑。
急忙垂首,心下一横:
天子一言九鼎,既已出口,岂能反悔!
若然食言,颜面何存!
他咬牙,动作僵硬地往口中扒饭。
竭力下咽。
只觉喉间阵阵刺痛。
热泪不由自主地盈满眼眶。
又想起那些瘦骨嶙峋、面色黧黑、眼神麻木的百姓。
恐怕连此物亦难饱腹。
顿时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悲悯涌上心头。
泪水如泉涌般汩汩而下。
愈想愈觉此世百姓太过凄惨:
战乱频仍,命如草芥!
自己幸得穿越为帝,衣食无忧。
然百姓何辜?
安有选择?!
无怪古人云,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如此思之,后世凡夫的生活,在这乱世,亦堪比王侯矣!
愈思愈感压抑、酸楚。
终至掩面痛哭!
众将闻皇帝大哭,大惊失色。
赵云连忙起身,上前抱拳行礼:
“陛下,此乃何故?!竟突然如此伤怀!”
刘禅望着赵云,泪眼涔涔,泣不能止。
他实在感念此世百姓太过艰苦。
一种巨大的悲怆占据了他的心胸。
众将此时亦不进食。
纷纷起身,齐齐跪地:
“陛下!……”
刘禅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总之是良久良久,才渐渐抽噎着止住。
他拭去泪水。
看着齐齐跪伏的众将,缓缓说道:
“朕今日与诸卿共食此饭。”
“忽感天下百姓疾苦。”
“竟连此等饭食亦难饱腹……”
“朕……”
“朕……”
“五内俱悲!”
众将齐声道:
“陛下仁德!!!”
刘禅眼中无尽哀伤,幽然道:
“朕愿,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海晏河清,边疆无事;”
“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若能如此,朕复何憾!”
众将齐声:
“陛下圣明!”
刘禅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挥手道:
“诸卿,平身!”
说完,他看了一眼碗中饭食。
带着无比悲壮之情将饭食送入口中。
咬牙咽下。
他知咽下的非是这粗粝之食。
而是百姓的命!
众将起身后落座。
见皇帝又进食起来。
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嘴里扒饭。
“噗!!”
张苞忍耐不住,径直吐了出来。
刘禅闻声,抬头看向张苞。
又观众将,见众人面色青如苦李,笑道:
“罢,罢!”
“众位卿家,且止箸吧!”
众将闻言略有迟疑。
刘禅朗声道:
“令诸卿食此饭,非是朕有意令尔等受这般苦楚!”
“实欲使诸位体察百姓之艰辛,如此而已!”
“今众卿既已体会,便不必勉强了!”
众将闻言,如蒙大赦!!!
连忙放下手中饭食:
“陛下!臣等有罪!”
刘禅微微一挥手,让他们起身!
低头,看着碗里最后一点饭食。
深吸一口气!
猛的全部扒入口中。
使劲咽下!
突然站起身!
将碗重重掷于青石地上!
铿然碎裂!!!
满面泪痕地看向众将:
“朕今日与诸卿共食此饭,便是立誓:”
“终我一生,必使我大汉子民,永不再食此物!”
“若违此誓,犹如此碗!”
众将见皇帝如此重誓!
震撼莫名!
屋内一时沉寂无比!
良久,众将齐声,“陛下圣明神武,臣等必竭股肱之力,以随陛下!”
刘禅重重颔首,满目欣慰!
赵云陈到一狠心,一咬牙,低头猛的扒饭!
王平、关兴、张苞见状也都狠下心来。
咬着牙带着悲壮之情将饭食送入口中!
就连张苞亦不再发出一声!
良久,众将吃完,面容有些扭曲,连忙灌了几口水,才舒缓一些!
屋内顿时又是一片沉寂!
良久,赵云上前问道:
“陛下,方才……”
刘禅默然。
只引领众人走出庄院。
来到附近低矮的茅屋群落前驻足远观。
众将懵懂跟随。
满心只余震撼:
陛下天子至尊,竟真能食尽那犬彘不食之物?
但见破败茅屋前。
几个鹑衣百结、面黄肌瘦的农户正蹲在地上进食。
同样的豁口黑碗盛着更显清薄的粟饭。
他们却大口扒拉着。
舔尽碗边。
脸上竟带着满足之色。
一个约莫五六岁模样、瘦弱如苇的孩童食尽自己那一小碗。
眼巴巴地望着母亲:
“娘再与孩儿添些罢。”
父亲苦笑着望向妻子。
母亲眼中闪过疼惜与不忍。
默默地从自己碗中拨出小半碗倒入孩儿碗中。
孩子立时欢天喜地地狼吞虎咽起来:
“娘亲真好。”
农户们见到贵人,慌忙上前见礼。
刘禅不忍再看。
命人赠予一些带来的细粮。
便默然领着众将返回庄园。
众人重新落座。
皆默然不语。
这些沙场悍将被最朴素的生存景象深深触动。
赵云凝视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
想起那孩子蜡黄的面庞和天子立誓的身影。
深深叹息:
“三十年了。”
“老夫只道战场厮杀惨烈。”
“今日方知,百姓求生更是不易。”
刘禅见状,嘴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重开宴席!”
珍馐美馔迅速替换了之前的粗劣饭食。
刘禅举觚,笑容爽朗而目光深邃:
“诸位将军何故愁眉不展?”
“可是嫌朕此番招待不周?”
众将连忙起身,诚声应道:
“臣等不敢!”
数轮推杯换盏。
席间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待时机成熟,刘禅放下酒觥,正色道:
“朕今日邀诸位前来。”
“一为使诸卿知百姓果腹之物为何。”
“知我大汉根基之虚。”
“其二,确有机密要务相托。”
“此事关乎国本,非忠勇重臣不可为!”
众将肃然抱拳:
“臣等恭聆圣谕!”
“愿为陛下分忧!”
“诸位皆通兵法,”刘禅目光扫过众人:
“当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是!”
“可知这维系大军、支撑国用的粮草,从何而来?”刘禅追问。
王平抱拳沉声道:
“回陛下,皆取之于民。”
“不错!”刘禅颔首,声如战鼓:
“既如此,朕再问何为当下第一要务?”
他斩钉截铁地自答:
“朕以为,农事即战事!”
“农战即国战!”
“诸卿以往之功,在于破阵斩将;”
“朕今日予诸位之功,在于破土垦荒,斩断饥馑!”
“这神农院,便是朕的中军大帐!”
“此间督造的每一具新式犁铧,便是未来的千军万马!”
“你们在此间耗费的每一分心血。”
“将来在战场上,胜过十万狼牙!”
“因为你们铸就的,”
“是让我大汉将士能吃饱肚子、让北伐之基坚不可摧的底气!”
“凡与农相关者,无论巨细,皆为军国大事!”
“诸位以为然否?”
这番将农事提升至极致战略高度的言论。
如洪钟大吕。
震得众将心神激荡!
他们顿时明白了自己肩负的使命是何等沉重与荣耀!
刘禅见火候已到,继续说道:
“朕要你们做的,”
“就是替朕守好这座中军大帐。”
“让神兵利器能源源不断输往前线。”
“那沃野千里,便是最大的前线!”
“将来史书工笔,或记北伐之功。”
“但朕与诸卿皆知,”
“北伐之基,始于今日诸位在神农院挥下的每一滴汗!”
“臣等万死不辞!”
众将的吼声震天动地。
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目标感与磅礴斗志。
他们看到的。
不再是田垄农具。
而是一片关乎国运的、波澜壮阔的新战场!
刘禅满意地注视着这些已被完全重塑认知的将领。
他知道。
这柄最锋利的剑。
已经找到了它此刻最该守护的基石。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
仿佛已经望见了他们身后那片即将变得丰饶的沃野千里。